如果我们将《1Q84》在世界各地的数以千万计的读者都考虑进去的话,村上的这些置换及其隐喻无疑将会在极大范围内造成程度不同的误读。但愿村上还能像1995年面对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时那样,对危害社会和人类的邪教组织深恶痛绝。
2009年的日本文学与以往的最大不同之处,即在于面对近年来不断兴起和消亡的新兴宗教和邪教,筱田节子、村上春树两位日本作家,分别通过各自的长篇小说表现了自己对历史、当下和未来的思考,试图借助这种梳理找出乱象的根源并作出自己的解读。
冒牌的新兴宗教组织及其丰饶的土壤
2009年伊始,日本读者便在女作家筱田节子刚刚发表的长篇小说《虚拟礼仪》中读到有关“新兴宗教”的故事。尽管这个故事是虚构的,却无法不让读者们将之与现实生活里或耳闻或目睹的新兴宗教联想在一起。自从日本经济陷入长期不景气以来,寻常百姓在现实生活中的幸福指数不断下降,痛苦指数则在不断攀升,这从2009年度的彻底失业率达到5.1%,自杀率则连续12年超过三万人等相关统计数字中便可以略见一斑。为了在看不到希望的生活中寻求哪怕是自欺欺人的短暂安全感,陷于弱势境地的诸多男人、女人、老人和青年开始寻找、接受和盲信乃至沉迷于他们所遇到的所谓新兴宗教。《虚拟礼仪》中这个冒牌宗教组织,当然也是这林林总总的新兴宗教组织中的一个。
《虚拟礼仪》里的故事起始于2001年9月。主人公铃木正彦梦想成为专业的电影剧本作家,却因此而失去工作、金钱和妻子,在9月11日这个无处可去的夜晚,当他无所事事地徘徊于街头时偶遇同样失去工作的出版社编辑矢口诚,一同在显像管画面里目睹了象征着实业之王的世界贸易中心大厦坍塌后,这两个失魂落魄的男人想当然地得出一个结论―――世界贸易中心大厦这个实业界的强大象征,却因为宗教信仰这种虚业而坍塌,因而这个坍塌象征着实业时代的终结,新兴宗教类的虚业时代即将到来。于是,两人决定孤注一掷,计划在这个人人都感受到危机的时代创建新兴宗教组织“圣泉真法会”,以图借此起死回生。当然,这两个主人公并不是在悲天悯人、想要拯救人们于水火之中,而是将其“作为第四产业”的服务业,认为“只要有三十个信徒,就能够吃饱肚子。如果有五百个信徒,则能够坐上奔驰车”。于是两人租借一个旧房间,临时用手工制作出供教徒礼拜的所谓佛像,再从往日写下却无处采用的废稿中拼凑出所谓教义。当他们试着在因特网上发布消息后,却意外收到诸多响应的电子邮件。就这样,以铃木正彦为教祖、矢口诚为主管人的“圣泉真法会”便开始接待接踵而至的信徒,倾听他们在生活中遇到的各种困难和苦恼,尽量为他们减轻精神压力,与此同时,收取名为布施的相应费用作为报酬。“第四产业”的这项“新兴宗教”事业进展之顺利,远远超出了事先的估计,在信徒猛增、财富猛增的同时,教祖和主管人也越发感到力不从心,很快便陷于媒体连续敲打、信徒难以驾驭、国税局查税等困境之中。当这位假冒教祖意识到以女性为主体的众教徒的种种困厄而生发同情之心,打算以真正的教祖之爱心帮助她们减轻乃至摆脱苦难时,却因杀人嫌疑而锒铛入狱,重又变回身无分文的失业者和阶下囚,只留下教团内长期被家人漠视的主妇、被情人囚禁在旅馆房间里的少女、被父亲和兄长长期奸污的女性等诸多继续沉沦在黑暗中的信徒……
这是一个令人心酸的故事,也是一个在现实生活中不难找到原型的故事,更是让人感到不寒而栗的故事。熟悉日本社会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这个故事既不是开始,更不是终结。在目前正处于混沌期的日本社会里,由于经济、社会乃至政治等领域的各种问题,弱势群体的规模正以惊人的速度持续扩展,那些弱势者既包括长年经济不景气的受害者,也包括男性原理压制下的日本诸多女性等等。日益增多的弱势者为各种新兴宗教提供了难以计数的后备军,也为从中吸纳了大量教徒的新兴宗教提供了巨大的能量。可是问题在于,一旦教团将这种巨大能量作为反社会、反人类的破坏性力量而使用时,我们就将看到(实际上已经看到而且还将继续看到)悲剧性事件的发生。奥姆真理教的生成、扩张、疯狂和遭受毁灭性打击便是其中一例。
《1Q84》奇怪的置换及其隐喻?
奥姆真理教虽然由于其自身的疯狂而遭到毁灭性打击,然而在今天的日本,使得这个由新兴宗教组织蜕变而成的邪教得以生成、扩张乃至疯狂的土壤毋宁说越发丰饶了。面对这个严峻局面,日本著名作家村上春树也在关注和思考这一切之所以发生的原因,于奥姆真理教在地铁施放沙林毒气并造成3800人死伤后,曾连续采访地铁沙林毒气事件的六十多位受害者并写出纪实文学《地下世界》。然而,村上于2009年5月出版的最新长篇小说《1Q84》(BOOK1和BOOK2)会是这一思考的延续和深化吗?
一如发表于2002年的《海边的卡夫卡》那样,《1Q84》采用了奇数章和偶数章的形式构成,其中奇数章以“青豆”为女主人公,偶数章则以“天吾”为男主人公。除了这个结构外,文本内还有一个平行结构―――故事的时间背景1984年以及与这个1984年相平行的1Q84年。以这两对平行结构展开叙述的故事大致如下:青豆和天吾曾在十岁那年牵手,在分开后的漫长岁月里,双方都在内心中为对方留下一个纯美的形象。青豆成年后成为冷血杀手,不断用自制的杀人工具刺杀那些虐待女人的男人,与此同时,不时勾引各类男子充作其临时性伙伴,为满足自己的性欲而滥交甚或群交。而天吾自小便是数学天才,成年后在补习学校任数学教师,本人却希望成为作家,在多数情况下,只与一个已婚情妇共度比较固定的性生活。在青豆和天吾这两人都处于相对稳定的1984(或1Q84)年,青豆接受了新的任务―――刺杀名为“先驱”的公社(commune)的“领袖”(Leader),因为这位“领袖”将公社里包括自己亲生女儿在内的所有刚满十岁的幼女全部奸污,致使这些幼小受害者的子宫因布满疤痕而无法让精子着床。换言之,这些幼女成年后将无法生育。与此同时,天吾则接受出版社的委托,帮助十七岁美少女修改内容十分诱人、文字却比较混乱的小说《空气蛹》。这位少女正是领袖深田保的女儿深田绘理子,在少女与天吾共同完成的《空气蛹》里,展现了“先驱”公社的由来和现状,以及少女本人与拥有巨大能量、竭力控制人们思想和行为的六个小人儿(LittlePeople)的奇遇。从奇数章中有关青豆的描述以及偶数章里《空气蛹》的内容,我们可以大致拼凑出如下经纬:
1968年,信奉毛泽东思想的东京某大学教师深田保支持中国的文化大革命,在学校里模仿中国的红卫兵运动,发动学生成立类似于红卫兵的学生组织,并发展至相当大的规模,却被校方请来的防暴警察悉数逮捕。获释后,深田保带着妻女,率领红卫兵部队中的十名骨干分子离开学校,来到高岛塾这个以农业生产为主、没有任何私有财产的原始共产主义村。两年后,深田保离开高岛塾,同时带走人数大为增加的支持者,模仿高岛塾的运作方式,在山梨县的群山中建立起新的乌托邦―――“先驱”公社,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证明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和没落。不久后,这个没有私有财产的公社中的马克思主义“武斗派”提出异议,认为不能偏安于此,应该继续进行“游击战式的革命运动”。而稳健派则认为,要接受“在目前的日本,暴力革命不是现实性选择”这一现实,应当继续“否定资本主义精神,追求与土地共生的自然生活”。于是,“武斗派”从“先驱”分离而出,在“领袖”的安排和神秘资金的资助下,于不远处的废村里成立了名为“曙光”的公社,表面上也是以农业生产为主,暗地里却“筹集高性能的武器”并从事军事训练,为将要来临的革命战争做准备。其后,在警察有意无意地前来检查时,“曙光”公社的成员手持“中国制AK47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和“中国制高性能手榴弹”与警察发生枪战,最终在逃入山区后,被乘坐直升机赶来的全副武装的自卫队所消灭。此后,由深田保为“领袖”(Leader)的“先驱”公社转而蜕变为宗教团体,以农业生产为中心,实行自给自足的朴素生活,人们在这个封闭的环境里基本不与外界联系。当“领袖”深田保的女儿绘理子放羊时不慎造成一只老羊死亡后,得到的惩罚是与那只死羊一同被关闭在一间屋子里十天。在此期间,绘理子发现每天夜晚都会有六个小人儿从那只死羊的嘴里出来编织一只“空气蛹”,得知小人儿的这一切努力都是为了控制人们的思想和行为,而自己的父亲,则是这些小人儿在人世间的代理人……
为深入解读这部小说,我们需要了解几个背景情况。其一,被村上春树引为新作书名的《一九八四》,是英国作家奥威尔于1948年创作、1949年出版的长篇小说,奥威尔在文本中以“老大哥”喻指斯大林,指涉前苏联为极权国家。其二,据东京大学教授藤井省三考察,《1Q84》中“先驱”公社的“领袖”深田保的原型应是曾在早稻田大学任教多年的新岛淳良,此人早年专事鲁迅研究,上世纪60年代发表《现代中国的革命认识》、《毛泽东的哲学》和《毛泽东的思想》以及《新型革命》等著述,于1971年参加山岸会,后于1973年辞去早稻田大学教职,在专事儿童教育的同时,继续关注山岸会幸福学园的建设。其三,1968年1月,以东京大学为首的几所大学的医学部学生因医学系教育改革问题与校方发生意见分歧,6月20日,万余名学生在东大安田讲堂前举行集会,因与校方难以达成一致意见,便于7月2日再度占领安田讲堂。至1969年1月18日,8500名防暴警察进入东大校园,用催泪瓦斯和水龙头喷水等手段猛攻安田讲堂,讲堂内500余名学生则以燃烧瓶和石头进行抗击,经过35个小时的激烈攻防,学生中300余人被捕,76人重伤,这次学潮至此落下帷幕。其四,由日共分裂而出、主张以武装斗争夺取政权的部分人员于1969年9月成立激进组织“京浜安保共斗”,后于1971年2月17日在枥木县真冈市的?田枪店抢劫到部分枪支,并于当年12月20日与赤军派合并为联合赤军,其时共有成员29人。1972年2月19日,其残部5人在逃亡途中被包围在山梨县轻井泽的浅间山庄,以手中持有的来复枪(一支)、猎枪(四支)和手枪(一支)与警方激战,至2月28日在警方攻入山庄后被悉数逮捕。其五,《1Q84》里的“高岛塾”和“先驱”等共同体之原型应是由山岸己代藏于1958年创建的山岸会。该会创立之初只有二十余人,至今已有三十九个彰显山岸理念实践精神的“实显地”遍布日本南北,并在美国、瑞士、澳大利亚、巴西、韩国和泰国等国建有“实显地”,成员已达数十万之众。山岸会以农业为主,兼营牧业、养殖、乳制品、木材加工和建筑、运输等行业,其成员均没有任何私有财产,每一个成员都在力所能及地工作,按照实际需求获取生活资料。
两相比照之下,我们可以发现村上在《1Q84》的虚构与原型之间进行了一些置换。比如,相对于奥威尔《一九八四》中极权政权的代表人物“老大哥”,村上虚构了试图控制人们思想和行为的小人儿(Little People);比如,将多年从事中国文化研究、后参加山岸会的学者新岛淳良,置换为在“先驱”这个共同体中无所不能、无恶不作、有效控制着信徒们思想和行为的“领袖”深田保。比如,将1968年因教学改革诉求不被校方采纳而群起抗议的日本学生,置换为在中国文化大革命的影响下成立的红卫兵部队;比如,将联合赤军残部所使用的、从枪店中抢来与警察进行枪战的猎枪、来复枪和手枪,置换为“使用伪装成渔船的工作船,乘黑夜将武器弹药”偷偷运入日本的“中国制AK47卡拉什尼科夫突击步枪”和“中国制高性能手榴弹”,并不厌其烦地在多处反复强调;比如,被村上引用时隐见中国特色的“先驱”公社和“曙光”公社之原型的山岸会,目前正以其独特的优越性印证了共产主义制度的可能性,亦从另一个角度反衬出资本主义制度的诸多弊端。然而,在《1Q84》这个文本里,这种蓬勃发展、具有试验性质的共同体,却被村上的妙笔置换为或是极其危险的恐怖组织,或是十恶不赦的邪教组织。顺便说一句,《1Q84》的创作时期,正是小泉作为首相连续参拜靖国神社,日本主流媒体在有关毒饺子、西藏3.15暴力事件、奥运会火炬传递等问题上推波助澜、大做文章的时期,也是中日两国国民感情不断下降的时期。据日本内阁府于2009年12月6日发表的“关于外交的舆论调查”中有关中日关系部分的数据表明,被调查对象中有2A3表示对中国“不感到亲切”,较上一年度增长3.1%,有70%以上认为中日关系“并非良好”,比去年增长3.9%。
当然,《1Q84》的第三卷目前尚未出版,现在就要指出《1Q84》中的这些置换之用意及其隐喻似乎为时尚早。不过,这些置换已经能够为前面提到那2A3或是70%的被调查对象提供足够大的想象空间了。倘若村上不是有意将这2A3和70%的受众甚或人数更为众多的此类潜在受众作为隐含读者的话,至少也说明这位作家的逻辑分析和判断能力确实出现了混乱。如果我们将《1Q84》在世界各地的数以千万计的读者都考虑进去的话,村上的以上这些置换及其隐喻无疑将会在极大范围内造成程度不同的误读。但愿村上还能像1995年面对地铁沙林毒气事件时那样,对危害社会和人类的邪教组织深恶痛绝,而不要相信他本人借《1Q84》中“领袖”(Leader)之口所说的善恶之间需要平衡,世界上没有绝对的恶亦无绝对的善等等谬论。如若果然不幸如此,这个世界上恐怕又将增加一个新的“领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