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20世纪80年代的儿童文学只考虑艺术取向,90年代的中国儿童文学与市场还是若即若离关系的话,那么,进入21世纪后,中国儿童文学已经完全被市场裹挟,快步进入一个商业化时代。产业浪潮,素质教育的深度推进,儿童文学作为素质教育读物走进校园,国人生活水平的提高,从而对孩子文化教育投入的加大
,种种原因,使当下儿童文学的创作与出版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繁荣气象,多种创作观念并存,新文学现象层出不穷,固有的儿童文学观念正在受到来自市场的冲击和挑战。
■然而,在市场催生、空前繁荣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的景象当中,一些问题却不免让观察者疑窦丛生。比如,图书众多,具有感染力和品质的精品力作却少;出版繁荣,同质化、跟风作品却频频出现;销售火爆,但儿童文学的文学样式却很单一,多年来都是校园小说主导文坛。
■如何解释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的种种纷繁景象?如何探寻市场化背景下儿童文学的价值坐标?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将向怎样的方向行进?近日,王泉根、方卫平、朱自强等学者,金波、张之路、梅子涵、刘海栖、沈石溪、周锐、张品成、彭学军、李东华、安武林、殷健灵、伍美珍、郁雨君、杨鹏等数十位儿童文学作家齐聚成都,在四川少年儿童出版社主办的题为“市场化进程中儿童文学的价值追求”的中国儿童文学作家论坛上,针锋相对,各抒己见。而意见的碰撞,观念的厘清,正是为了给未来的儿童文学创作和出版铺就道路。
争论一:
最好时代,最“坏”时代?
市场拉动之下的儿童文学创作与出版确实来到了一个“黄金时期”,“绝后不一定,空前我是看到了”。中国作家协会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作家张之路说。然而,在儿童文学市场火爆的同时,张之路也在为儿童文学痛感失落。
毫无疑问,绝大多数少年儿童生活的环境是家庭和校园,但是,“在成长的道路上,他们的视野不能仅仅停留在校园。正是因为他们生活的局限,文学更应该承担起开拓他们视野的功能。遗憾的是以天空、海洋、高山、河流、田野、工厂等校园之外的环境为背景的儿童文学,我们现在很少看到了”。所以,张之路认为,市场催生的儿童文学写作热潮,导致对市场畅销作品的狂热追逐和跟风,儿童文学首先失落的,是广阔的视野。
其二,不能不看到,许多作家在好心地取悦儿童、使儿童获得短暂欢愉的时候,我们失落了对儿童成长的长远关注,失落了对儿童在人性和品德方面的培养,失落了对弱势群体的培养,使儿童在精神层面上出现了冷淡、自私、失语的现象”。同时,张之路认为,现在的儿童文学失落了对榜样力量的重视和塑造。据他的观察,在许多作品中,成人基本处于缺席的苍白无力的状态,甚至成为小主人公戏耍嘲弄的绊脚石角色,“这一切都是为了使小主人成为英雄”。“我们不能把儿童文学完全理解成为以儿童为主人公的文学,一个优秀的成人角色或人物,对儿童成长的榜样力量是深远的”。
然而,张之路很理解作家的处境,一位稍有名气的儿童文学作家的身后,都跟着多家出版社催稿,“很多有志于儿童文学,富有才情的青年作家消磨了自己的个性,艺术感觉变得迟钝,最后成为一个工业化写作的人”。
在与一些年轻作家交流的过程中,作家张品成对他们的印象是“得意洋洋”。“生态环境特别的好,没有废稿子。”然而,张品成要提醒的是,没有废稿子不是好现象,创作生态如此繁荣的背后,其实暗藏危机,“这种生态环境就跟我们现在国民经济的发展差不多,表面的GDP非常高,但是带来的可持续发展的问题非常严重”。
张品成回忆,过去,作家的退稿特别多,要经过责编、总编的层层筛选才能出版,上世纪80年代的时候,不管是当代成人文学作品也好,还是儿童文学作品也好,只要能出版的基本都是精品,开卷就能有益。拿出那时的《儿童文学》和《少年文艺》杂志来看,每一篇都是经典,但是,“现在不是这样了,非常多的垃圾,生态环境相当恶劣”。夫人三三开始从事儿童文学创作时,张品成就劝她尽量少看当代儿童文学作家的作品,多阅读外国文学,而且不要局限于儿童文学,“因为生态环境不是太理想,要警惕,这对创作生命是生命攸关的,非常重要”。
据张品成观察,一些作家已经很明显在走下坡路,尽管现在作品还在畅销,但是已经在重复自己,主题狭隘化,人物单一化,语言雷同化。“从局部来说,语言已经没有张力了,文字中已经没有灵感、没有灵动了,完全就是叙述。但小说并不只是叙述,小说是一种包括文字、包括内在节奏的东西,但我们现在的作家已经不重视节奏了,作品完全就像电视剧一样”。
所以,虽然“我们进入了一个历史上前所未有的幸福的文学生活的时光”,但是,浙江师范大学教授儿童文化研究院副院长方卫平认为,“今天的这种文学生活是十分可疑的”,作家和出版者,应该真正发自内心,建设一种更符合这个时代的读者们的期待,符合儿童文学长远的精神培育的一种文学生活。而这种建设,正是为了作家和出版者自己。
争论二:
为读者而写,还是艺术?
四川作家协会主席、作家阿来提出,“作家的作品销量上千万,理所当然了,他们应该是很棒的”。
阿来认为,文化对读者是有另外一个责任的。过去我们说要教育读者,今天我们至少觉得要感染读者,提升读者,“一位宣称没有放弃这样的责任的作家,他的书自费印刷了三千册,没有流通,没有传播,坚守了你的艺术底线,但是你提升谁了呢?”阿来坦言,关于艺术品质跟市场趋向之间的纠缠,其实在他自己所处的小说界其实也一样。
他表示,不希望用“读者”这样一个笼统的概念来吓人,“雅俗共赏”的作品是不太可能的。“作为一个作家,我们逐渐开始意识到,我大概是在为什么样的人进行写作,而不是‘为广大读者服务’”。
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中国作协儿童文学委员会副主任王泉根提出,今天的儿童文学作家,与八年前相比,观念有了很大的转变。其中之一的转变就是把“我要写”转变为“我要为谁写”。“我们大部分作家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够成为青少年成长的精神营养,成为他们思想的家园,这就要追求它的畅销和发行量。作家要靠他的作品说话,作品怎么样说话呢?作品就要由读者说话。”
但是,首都师范大学教授、作家金波认为,“跟着市场走可能会产生永恒的好书,但是更有可能产生的是一时的好书”,在金波看来,艺术取向才是作家每天要考虑的问题。而作家的艺术取向还有一个责任感的问题:“我要培养什么样的读者?什么样的文学趣味的读者?引导读者是非常重要的。只有优秀的作品,才能培养能够欣赏优秀作品的读者。”
“价值在很大程度上,今天已经变成了能够拿到多少版税,在很大程度上变成了排行榜的代名词。难道文学的价值在今天,只是看得见的数字吗?真正的文学价值不是在未来,不是在五十年和一百年之后吗?”上海师范大学教授、作家梅子涵问。
对于“动物小说大王”、作家沈石溪来说,他过去从来没有思考过市场方面的问题,他几十年来从事动物小说创作,只是希望一步一个脚印地把动物小说写好,至于能不能卖得好,读者能不能接受,他想的并不多。“当然,大家都知道这两年我的书变得好卖起来了,我也很兴奋,因为钱也很重要。”
“如果创作一味迎合孩子的心理需求是有问题的。因为我深深地知道,大部分孩子的心理都带有一种比较原始的带有灰色的东西,比如爱刺激等等”。沈石溪说。
2006年“世界儿童文学大会”在澳门召开的时候,部分作家、学者与国际安徒生奖组委会主席有一次交谈,“我有很多的触动”。方卫平回忆,他问当时评委会的主席、美国西北大学图书馆馆长选择儿童文学作品的标准时,对方的回答是,“作品内容的价值”。
当然,儿童文学有自己的艺术价值的评判体系,真正适合儿童阅读的文学作品,它的艺术追求应该是有节制的,并不是像成人文学一样,表现手法越多越好,或越深刻越好,表现的人生体验越浓越好,沈石溪的体会是,“应该是精简透明,语言清新,但又不乏深度的”。
争论三:
快,还是慢?
有一年,中国海洋大学教授、文学院院长朱自强在为出版社编选本时,写的序的题目是“呼唤短篇艺术创作”,“现在儿童文学短篇越来越少了,不少人都写长篇、中篇,而我们看起来是长篇的作品都是由一个一个故事联系起来的,但是这些故事又没有一个线索贯穿”,朱自强认为,“这些情况都反映出了儿童文学创作在艺术方面的探索和追求的欲望在降低”,或说,浮躁。
“我对我的那些纷纷已经成为儿童文学作家的硕士和博士们说:‘当你没有饭吃的时候,当你没有房子的时候,我非常理解你写得多一点,然后去为自己买一个房子,能够住下来,当你已经有了一套房子,有了一张很好的书桌,很软的椅子可以让你坐下来写作的时候,我想请你写得慢一点,你已经饿不死了,你还慌慌忙忙的干什么呢?’”梅子涵的用意,只是希望作家们不要成为流星。
“儿童文学界在讨论很多问题的时候,如果我们自己没有深入的、深刻的修炼,很多志向就会踩空。”方卫平感慨,出版界这些年提供的阅读还是很丰富的,就以儿童文学来说,明天社有《漂流瓶》,21世纪有《彩乌鸦》,河北少儿社引进过《安徒生奖获奖作品集》,但是他很少听到儿童文学作家对这些作品的观察和分析。
然而,曹文轩一直把中国儿童文学放在文学的背景下思考,带来一些特别的观察心得;梅子涵则在他这么多年的专业教学和阅读推广过程中,对大量中外儿童文学著作进行推广和介绍。同时,方卫平常常为当代文学的顶尖作家的阅读所感动。比如,王安忆在复旦大学开课,她讲授和阅读了多少优秀的中外文学作品;再比如,余华,“他对国外优秀的文学作品的阅读之密集,体验之深刻,从而对他的创作推动之大,我觉得这几乎是当代中国顶尖作家的一个常态”。比如,张炜,“我在很多杂志上看到过他的阅读笔记”。“这些阅读提供了巨大的支撑,提供了巨大的文学的参照,巨大的文学智慧的启发,对文学来说,是必要的。”方卫平呼吁,总是急匆匆地追赶,急匆匆地希望有更大的市场和业绩,这一点没有错,但是,价值追求,应该还有我们日常的阅读、思考、积累,和每一天安静地写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