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胡适人文讲座”的启动仪式,有北大前校长许智宏院士的致辞,我的责任轻多了。关于讲座的宗旨、由来及命名等,我已撰有《“讲座”为何是“胡适”》,刊在5月19日《中华读书报》上。今天的开场白,主要是向三位先生致谢。第一,感谢没有到场的中坤集团董事长黄怒波,是他的慷慨捐赠,使我设立高端讲座的愿望得
第二,感谢北大校领导对中文系设立“胡适人文讲座”的理解与支持,除了追加等额配比的经费,更重要的是道义上的担当。我深知现任校长书记都很忙,不想给他们出难题,于是转而恭请前任校长许智宏院士出席。为什么这么做?理由有三:一位前任校长向另一位前任校长致意,在我看来,合情合理,且责无旁贷;其次,几年前我在北大组织“《胡适全集》出版暨胡适学术思想研讨会”,许校长顶住压力,出席并讲了话。第三,看到网上关于中文系设立“胡适人文讲座”的消息,已经卸任的许校长来信表示赞许,让我大受鼓舞,因而尝试着发出邀请,并如愿以偿。
第三,感谢今日的主讲嘉宾、哈佛大学詹姆斯・布莱恩・科南德特级教授、美国人文与科学学院院士宇文所安(StephenOwen)先生。因为学术交流,也因为探亲访友,宇文所安教授多次来华,讲学之余,也接受媒体采访,再加上著作翻译,对于中国读者来说,他的名字并不陌生。这次北大中文系设立“胡适人文讲座”,学界内外有很高的期待。得知我们首讲请的是宇文所安教授,朋友们纷纷叫好,以为是最合适的人选。
确定邀请宇文所安教授的那天晚上,我翻查自家书柜,竟找到了六种他的著作的中译本:上海古籍出版社的《追忆――中国古典文学中的往事再现》、江苏人民出版社的《他山的石头记》,以及三联书店的《初唐诗》、《盛唐诗》、《迷楼:诗与欲望的迷宫》、《中国“中世纪”的终结:中唐文学文化论集》。我知道还有别的译本,但单是这些就已经让人惊叹不已了。“翻译”并不直接等同于“接受”,但出版界如此“痴心不改”,持之以恒地译介,总不会是无缘无故的。
中国媒体上关于宇文所安教授的报道很多,其中有很煽情的,如称其为“为唐诗而生的美国人”,只因其撰写并出版了《孟郊与韩愈》(耶鲁,1975)、《初唐诗》(耶鲁,1977)、《盛唐诗》(耶鲁,1980)、《晚唐诗》(哈佛,2007)等专著。可当别的记者问宇文所安先生是否向往唐朝生活时,他又摇摇头,说更愿意生活在南宋。你再追问,得到的答案很可能是魏晋或者晚明。不是我乱猜,而是因为对于这些时代的诗文,他都有所论述。可见,学者也像作家,总希望给读者意外的惊喜,其“自述”既不可不听,也不可全信。但有一点,像宇文所安教授那样视野宏阔,谈论中国诗文时贯通古今,不以朝代为限的,实不多见。不错,这是一个中国古典诗歌研究专家,可同时也是哈佛比较文学系主任,“大视野”正是其突出特征,看《追忆》与《迷楼》中的纵横驰骋,不难明白这一点。
汉学家评说中国古典诗文,难在“贴切”二字,往往是新意迭现,但又多有隔阂。宇文所安教授是个例外,除了语文能力,更重要的是“诗心”。以诗人的敏感,去感知千古诗人的脉搏,并与之展开坦诚的对话,这需要高远的想象力,以及对于中国诗歌的一往情深――恨不得起古人于地下,与之切磋诗艺。“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好的诗评家,大概常有此体会。将“体味”置于“知识”之上,不太受文学史论述框架的束缚,是宇文所安教授治学的一大特点。1987年为《初唐诗》中译本撰写的《致中国读者》中提到:“因此,近年来我一直将文学史搁在一旁,试图精细地探讨中国诗歌那些无法为文学史所解释的方面。对于诗歌来说,文学史就像是‘门厅’,人们只有通过它才能到达诗歌;但是,它本身并不理解诗歌。我希望有一天将带着新的视野回到文学史。”十四年后,为三联书店版《初唐诗》《盛唐诗》作序,又有如下表白:“在对诗歌的研究里,学术工作的惟一目的就是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具体的诗篇。好的文学史总是回到诗作本身,让我们清楚地看到诗人笔下那些令人讶异的、优美的、大胆的创造。”可以这么说,评论宇文所安教授的学问,看得见的是比较文学的视野,看不见的,则是论者的诗心与诗情。
首先是阅读与品鉴,而后才是论述与阐发,这种细读文本(closereading)的习惯,在宇文所安教授眼中,不是一种批评策略或理论立场,而是一种基本训练,一种人文学者安身立命的根基。在一篇题为《微尘》(1998)的学术性散文中,宇文所安教授称:“偏爱文本细读,是对我选择的这一特殊的人文学科的职业毫不羞愧地表示敬意,也就是说,做一个研究文学的学者,而不假装做一个哲学家而又不受哲学学科严格规则的制约。无论我对一个文本所作的议论是好是坏,读者至少可以读到文本,引起对文本的注意。”(田晓菲译《他山的石头记》292-293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3)任何理论立场都可以通过文本细读来实现;反过来,偏好宏大叙事而排斥“精细的解读”,则很容易走向大言欺世。在我看来,这一说法,与萨义德的《回到语文学》遥相呼应。不管你信的是哪一家哪一派,对于中文系学生来说,“回到语文学”,是一个值得认真思考的问题。因为,“文本”不仅仅是“史料”,除了“说什么”,还有“怎么说”,以及压在纸背的“心情”……学文学的,完全抛弃自家特长,跑到邻居家舞刀弄枪,不是一种明智的选择。
不止一个学生告诉我,很喜欢《他山的石头记》,我想,除了学术立场,还包括此书兼及论文与散文的论述笔调。《他山的石头记・自序》提及此书的特点:“与其说它们是‘论文’,不如说它们是‘散文’。‘论文’是一篇学术作品,点缀着许多脚注,‘散文’则相反,它既是文学性的,也是思想性的、学术性的。‘论文’于知识有所增益,它希望自己在未来学术著作的脚注中占据一席之地;‘散文’的目的则是促使我们思想,改变我们对文中讨论的作品之外的文学作品进行思想的方式。‘论文’可以很枯燥,但仍然可以很有价值;‘散文’则应该给人乐趣――一种较高层次的乐趣:思想的乐趣。”这么一种学术性的“散文”,不一定是考据,也不一定是理论,关键在理解与对话的能力,某种意义上,这是一种做学问的心态与境界。作者治学“以问题为导向”,兴致勃勃地谈“欲望”,说“情感”,论“欢乐”,辨“悲伤”,还有“追忆”与“想象”等等,至于到底是“文学”还是“史学”,是“考据”还是“赏析”,是“宏观”还是“微观”,是“外部”还是“内部”,其实都无所谓,说到底,这是一种“思想的乐趣”。
说到“乐趣”,大家猜想,我是要切合今天演讲的题目《快乐・拥有・命名?对北宋文化史的反思》。不是的,我希望引入的是《论语・学而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说乎?”改一个字,作为结束语:“有师自远方来”,督促你我“学而时习之”,当然更是“不亦说乎”了。
2010年5月24日下午于北大英杰交流中心阳光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