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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塔西、天使、耻辱与回忆

2010-06-30 来源:中华读书报  我有话说

克里斯塔・沃尔夫6月16日在柏林出席新书朗读会

本报记者康慨报道这是今年德国文坛的头等大事之一。德国最著名的女作家克里斯塔・沃尔

夫(ChristaWolf)卧薪十余年所著的400余页小说新作《天使之城,或弗洛伊德博士的外套》(StadtderEngel:oderTheOvercoatofDr.Freud)6月21日正式出版。

6月16日,沃尔夫女士拄着手杖,在柏林艺术学院举办的新书首发会上蹒跚登台,朗读了《天使之城》的片断,并说这可能是她的“最后一部大书”。

她生于1929年,经历了三种德意志国家形态。《天使之城》所叙述的个人史,映衬着80年来的风云变幻。

1,故事

故事开始于1992年的天使之城――美国洛杉矶。小说用第一人称叙述一位德国女作家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在洛城附近的圣莫尼卡居留九个月,研究已故友人艾玛与神秘的L女士1945年到1979年间的通信。然而这殊非易事,因为她对L几乎一无所知,只知道她在国家社会主义党统治德国时移民美国。天使之城似乎是逃离、疗伤、回忆和冥想的绝佳所在,几乎大半辈子生活在社会主义东德的女作家,刚刚经历了两德统一后人类大同理想与革命信念的破碎:1989年11月4日,在柏林的亚历山大广场,她和许多东德知识分子一样,曾经对建设一种全新的社会主义充满了乐观的幻想。然而梦碎得过于轻易,民主德国转瞬间不复存在。她飞来美国访学时,用的是一本“已不存在国家的未失效护照”,边检人员为此头疼不已,反复查验,她却高昂着头,以旧身份作出抗议的姿态。

在新大陆,她逐渐投入了资本主义的生活方式,安居于平静甚至单调的海外桃源,沉浸于洛城的历史,追寻托马斯・曼、亨利希・曼、阿多诺和布莱希特等昔日德国流亡作家的足迹,关注印第安人长期受压迫的历史和麦卡锡分子对共产党人歇斯底里的迫害,亦结交新朋,看电视――美剧《星际迷航》和新总统克林顿,收集简报,记录梦境。

但德国媒体开始对她口诛笔伐,指责她曾为斯塔西充任告密者。她断然否认,因为身为著名作家和“国家诗人”,她曾被国家安全部不间断地严密监视了数十年。她要求查阅国安档案。斯塔西关于她的监视报告多达42卷,她一卷卷看下去,直到手指不经意间滑到其中一份薄薄的绿色卷宗,封面标明了“非正式合作”。她发现里面正是自己与两个特工“约谈”后,承诺志愿为斯塔西担任“非正式线人”(IM)的协议。在痛苦的事实真相面前,女作家久久不能释怀:“旧磁带在我脑中,一遍遍不停地转,问着同一个问题:我怎么会忘记?”

弗洛伊德的外套掉落了,潜藏的记忆裸现,耻辱吞噬着灵魂。对克里斯塔・沃尔夫有所了解的读者,必会立刻意识到此书强烈的自传色彩。是的,《天使之城》披着小说的外套,她在里面重述自己的故事。

2,非故事

1993年初,沃尔夫女士被指认曾在1959-1961年间为斯塔西充任非正式雇员,代号“玛格丽特”。她最初完全否认,半年多后,档案将不可辩驳的证据呈现于前,她又改口,说已将这段往事完全忘却,并辩称从未对同胞造成实质性的伤害。

“谢天谢地,我好像很早以前就忘记了。”她写道,“如果我还记得那件事,我怎么能活过那么多年,怎么还能继续写作,我还能相信谁?”

事发时,她立刻遭到了潮水般的猛烈攻击。然而舆论最初的歇斯底里过后,不断出现的档案逐渐还原出更为客观的历史:沃尔夫与斯塔西的合作只是“最低限度的”,并且只持续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不仅如此,自从年轻时的政治幼稚之后,她日益转向政权的对立面(她被称为“忠诚的异见者”,在批评政府的同时仍然保持社会主义信念),并为此与丈夫一起,遭受了斯塔西长达20年的不间断监视,写于1979年、但直到1990年才得以出版的半自传体小说《余留之物》(Wasbleibt),记述了那段监控下的生活。

《余留之物》甫一面世,即遭指责。评论界指其伪善,以东德时期的既得利益者之身,又图谋于新时代。三年后斯塔西秘档曝光,舆论众口一词,大有将她打入地狱之势。

3,“我们爱过那个国家”

面对那段不光彩的往事,克里斯塔・沃尔夫的反应――否认-质证-承认――在被曝光的前东德线人中具有典型性。然而他们真的有可能失忆吗?芭芭拉・米勒(BarbaraMiller)在所著《统一后德国之罪疚与顺从的叙述:斯塔西线人及其社会影响》(Routledge,2000)一书中,对上述情况做了分析:

传统的记忆复制理论认为,人的记忆是对过往事件的精确复制,但心理学家近年来的研究表明,自我记忆的机理往往与此相反。加拿大滑铁卢大学的社会心理学教授迈克尔・罗斯发现,个体会使用“绝对自信的理论来构建其个人历史”。也就是说,人们趋向于用当前对自我的理解来“推断”他们过去的行为。除非有明确的信息让我们相信自己的态度和行为已经发生了变化,不然我们便很可能有意夸大过去与现在的相似性,并以此重构记忆。

如果有某个被奉为大师的作家,坚决不承认自己在过去的荒唐年代做过助纣为虐的文字打手,初时我们或可理解:这是某种复杂的心理遗忘功能或自我重塑机制在起作用,但当证人、证词和白纸黑字的证据依次呈现于前,他仍然不肯改口,甚至以更强烈的举动,不仅勃然自卫,而且悍然反攻,便成为不可理解的行为。唯一的解释是,他执著地相信历史由人书写,更确切地说,是由某些人书写,而证人们会死去,证词会烂掉,只有他刻在山石上的盛名可以永垂。

克里斯塔・沃尔夫显然不相信这些自欺欺人的历史观念,她甚至一度不相信自己。她忘记了为什么会同意给秘密警察效力,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忘记。这十几年来,她想必日日卧于薪而尝苦胆,一点点剖开身心,去寻找答案,为了昔日的自己,也为了不复存在的时代。

中国出版界引介克里斯塔・沃尔夫较晚。2006年,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了她的两部小说《卡珊德拉》(包智星、孙坤荣译,德文版1983)和《美狄亚声音》(朱刘华译,德文版1996)。

作家英戈・舒尔茨主持了6月16日的读书会。朗读结束后,沃尔夫女士谈到了民主德国。“我们爱过那个国家。”她说。

在被监视的岁月,为什么她不曾离开东德,逃到西方去?

“像《卡珊德拉》那样的书,”她说,“我不可能在别的地方写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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