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nglish

《百喻经》•金陵刻经处•杨仁山

2010-07-21 来源:中华读书报 作者:顾农 我有话说

寒斋藏有金陵刻经处线装本《百喻经》一册两卷,版心17.5CM×13CM,每半页十行,行二十字。卷末有“民国三年秋金陵刻经处识”语云:

会稽周树人施洋六十元敬刻此经,连圈计字二万一千零八十一个。印送功德书一百本,馀赀六元拨刻《地藏十轮经》。

此事在

《鲁迅日记》中有着相应的记载,1914年(民国三年)7月29日:“托许季上寄金陵刻经处银五十元,拟刻《百喻经》”;10月7日:“午后寄南京刻经处印《百喻经》费十元”。1915年1月11日:“《百喻经》刻印成,午后寄来卅册,分贻许季上十册,季市四册,夏司长、戴芦?各一册”;此后又陆续记载将此书分赠周作人及若干友人。

受鲁迅之托经手捐款刻经之事的许丹(字季上,1891~1950)是鲁迅在教育部的同事。许氏为佛教徒,精梵文,与刻经处关系密切。1913年4月,许季上先生送给鲁迅的一部《等不等观杂录》,就是金陵刻经处创始人杨仁山(1837~1911)的著作;他又曾赠给鲁迅《劝发菩提心文》、《大唐西域记》、《金刚经嘉祥义疏》、《梦东禅师遗集》等书,多为金陵刻经处的印刷品;此外他又送给鲁迅若干佛像和佛迹照片。鲁迅亦有书籍回赠。

1981年为纪念鲁迅诞辰一百周年,金陵刻经处利用所藏的原刻经版重印了一批《百喻经》,我很荣幸地得到一册,什袭而珍藏之,以为镇斋之宝。

《百喻经》中有九十八则寓言故事,加上一头一尾,凡文本百篇。此书据说是尊者僧伽斯那从各种佛教经典里抄录汇编而成的,起先题作《痴华?》,“华?”是花环的意思,印度文学中有此一体,以类相从地把若干故事集合在一起,有如将花朵编成花环;似此,则书名实相当于“傻瓜故事集”。南朝齐永明十年(493年),由印度来华法师求那毗地译为中文。

这部书里的故事本来大约都是在印度民间流传的寓言,佛教大师们拿过来用以说明其教义;这就是《妙法莲华经・譬喻品》之所谓“诸佛世尊以种种因缘譬喻言辞方便说法……诸有智者,以譬喻得解。”原书编者的兴趣自然在于其中的宗教教训部分,所以书末偈语有云:“此论我所造,和合喜笑语……如阿伽陀药,树叶还弃之。戏笑如叶裹,实义在其中。智者取正义,戏笑便应弃。”在他们那里寓言部分不过是工具,一旦通过这些寓言领悟了佛教的“正义”,种种寓言故事就可以抛弃了;鲁迅的态度正好相反,他认为应当打破佛教教义的束缚,让这些寓言的思想文学价值放出它固有的光辉。所以后来他的学生王品青(?~1927)将《百喻经》加以改编出版排印本《痴华?》(北新书局1926年6月版)时,就删掉了每则后半的那些教训;鲁迅为该书作序道:

王君品青爱其设喻之妙,因除去教诫,独留寓言;又缘经末有“尊者僧伽斯那造作《痴华?》竟”语,即据以回复原名,仍印为两卷……尊者造论,虽以正法为义,譬故事于树叶,而言必及法,反多拘牵;今则已无阿伽陀药,更何得有药裹,出离界域,内外洞然,智者所见,盖不惟佛说正法而已。(《〈痴华?〉题记》)

当年他本人捐资刻印全本《百喻经》时的想法,大约也是如此。鲁迅所重视者不在佛教之“药”,而在其寓言“药裹”;如今更可以彻底不管其“药”――全然不管那些附加上去的宗教意义,只把这些“药裹”当作文学作品来阅读和欣赏。

《百喻经》的寓言大部分都很精彩,颇能发人深思,如卷上《杀群牛喻》云:

昔有一人,有二百五十头牛。常驱逐水草,随时喂食。时有一虎,?食一牛。尔时牛主即作念言:“已失一牛,俱不全足,用是牛为!”即便驱至深坑高岸,排著坑底,尽皆杀之。

不全则宁无。这样的思路人们时时可以见到,例如在求全责备的收藏家心目中,所藏的宝贝往往总是一个都不能少,少了一个就觉得没有意思了;我们自己有时候也会干些绝对化的傻事,而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百喻经》里的傻瓜都傻得非常彻底,而一旦彻底,道理就容易看清楚想清楚了。

此经中的寓言一般都不长,但意思到了;其中的人物无多,对话很有趣,如卷上《毗舍?鬼喻》云:

昔有二毗舍?鬼,共有一箧、一杖、一屐,二鬼共诤,各各欲得。二鬼纷纭,竟日不能使平。时有一人来见之已,而问之言:“此箧、杖、屐有何奇异?汝等共诤,?忿乃尔?”二鬼答言:“我此箧者,能出一切衣服、饮食、床褥、卧具,资生之物,尽从中出。执此杖者,怨敌归服,无敢与诤。著此屐者,能令人飞行无?碍。”此人闻已,即语鬼言:“汝等小远,我当为尔平等分之。”鬼闻其语,寻即远避。此人即时抱箧捉杖蹑屐而飞。二鬼愕然,竟无所得。人语鬼言:“尔等所诤,我已得去。今使尔等更无所诤。”

两个癫狂鬼(毗舍?鬼)都想独吞那些宝贝,光顾着争吵,结果上了一个骗子的当。骗子历来靠傻瓜生活。

《百喻经》中有些故事后来直接在中国民间流传,突出的如《三重楼喻》,一个富翁羡慕别人家的三重楼,要工匠也为他造一座,却又说“不欲下二重之屋,可先为我作最上者”。这个故事讽刺那些不要基础的人实在深刻,因此流传极广。从明、清以来在民间流传较广的一些笑话、寓言书籍来看,《百喻经》中某些寓言曾经由中国作家们加以适当的改造,也就是说《百喻经》在中国有许多影响性类似再现的作品。像《愚人食盐喻》、《说人喜嗔喻》、《送美水喻》、《奴守门喻》、《医治背偻喻》、《妇女患眼痛喻》等则,中国都有类似的笑话、寓言出现;这些经过移植改造的故事大大加进了中国社会生活的乡土元素,更加符合中国老百姓的审美习惯,细节也往往更加丰富生动,例如《雪涛小说》中讲起的医治驼背的故事就比《医治背偻喻》更为细致有味,而于此均可见《百喻经》对中国文学的影响。

就是鲁迅本人的作品似乎也受到了《百喻经》的影响,颇有化用的地方,例如鲁迅在杂文中曾经讽刺过那种“掉了鼻子,还说是祖传老病,夸示于众的人”(《热风・随感录三十八》);这种表述方法似与《百喻经》卷下《效其祖先速食喻》相同:

昔有一人,从北天竺至南天竺。住止既久,即聘其女,共为夫妇。时妇为夫造设饮食,夫得急吞,不避其热,妇时怪之,语其夫言:“此中无贼劫夺人者,有何急事,匆匆乃尔,不安徐食?”夫答妇言:“有好密事,不得语汝。”妇闻其是言,谓有异法,殷勤问之,良久乃答:“我祖父已(以)来,法常速食,我今效之,是故疾耳。”

这也正是一种“祖传老病”。鲁迅杂文中运用古今中外寓言甚多,其中有来自佛经者,也有他自编的新寓言,文字往往幽默有趣,这种“戏笑如叶裹,实义在其中”的作风,与他接受《百喻经》以及其他佛教寓言故事集(如《旧杂譬喻经》和三种《杂譬喻经》等)的影响恐怕不无关系。

《百喻经》译为中文是一千五百多年前的事情,但并不太难懂。吕叔湘先生在《语文常谈》一书中讲起“从文言到白话”这个问题时,提到佛经的文字比较通俗,其中颇有些口语的成分,就曾举《百喻经》为例。

《百喻经》后来有多种白话文选译本(只选其中的寓言或部分寓言),也有全译本,其中以周绍良先生的《百喻经译注》(中华书局1993年第一版,2008年第二版)最为通行,水平也最高。

金陵刻经处由近代佛学研究的先驱杨文会(字仁山)居士联合一批同道创办于同治五年(1866年)。仁山居士是安徽石埭(今名石台)县人,出生于书香门第,早年曾两次随曾纪泽出使欧洲,眼界相当开阔;他毕生精研佛法,几十年时间一直从事于讲学和刻经事业,在宗教界、学术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谭嗣同、章太炎、苏曼殊、沈曾植、陈三立、欧阳竟无等都同他有密切的关系并程度不等地受到他的影响。他花很大的力气募款重刻方册藏经,亲任校勘,刻印了一大批质量较高的佛经,同时也刻印佛像,广为流布。其时有江都妙空和尚(俗名郑学川,字书海,自号刻经生,1826~1880)在扬州砖桥设江北刻经处,与金陵刻经处分工合作,刻经三千卷。经过多年努力,金陵刻经处刻印了大批重要经典以及《大藏经》未曾收录的中国古德著述,他计划中为初学者提供的读本《大藏辑要》(凡460种,3300余卷)虽未全部完成,但其中重要的部分是都印成了的,内有不少中国久已失传的重要典籍,由杨先生从日本搜得底本后精校而成,对推动近代佛学研究产生过重大的影响。对此鲁迅予以充分的肯定,他在1923年的一封通信中说过:“现在刻经处已有许多佛经,商务印书馆也要印日本《续藏》,又印正统《道藏》了,两位主客,谁短谁长,便各有他们自身来证明,用不着词费”(《集外集拾遗补编・关于〈小说世界〉》)。立论虽另有所指,但同时也就从流布思想史资料的角度,肯定了刻经处的文化事业。

金陵刻经处不仅刊刻佛经,还致力于培养佛学人才。杨仁山主办过佛学研究会,光绪三十四年(1908年)曾在刻经处内附设佛学院性质的祗洹精舍,招收僧俗学生,虽然只办了两年,却培养了一批高僧和佛学人才,例如后来一度担任中国佛教总会会长的太虚和尚(1889~1947)早年就是这里的高材生。太虚对本师杨先生评价极高,曾指出“杨文会仁山居士刻行日本传归佛典,并拟复兴印度佛学,设祗洹精舍,吾亦预学其间。同光间设金陵刻经处……为近代中国佛学重昌关系最巨之一人”。1926年10月,太虚从美国讲学回来,到了厦门,普沱寺及闽南佛学院设宴招待他,其时鲁迅正在厦门大学任教,鉴于鲁迅在社会上的崇高地位,同时大约也因为鲁迅与刻经处有过一点因缘,大家公推鲁迅与太虚并排上坐,鲁迅竭力推掉了。稍后鲁迅在致许广平的一封信(《两地书・六十》)中写道:“太虚倒并不专讲佛事,常论世俗事情,而作陪之教员,偏好问他佛法,什么‘唯识’呀,‘涅?’哪,真是其愚不可及,此其所以只配作陪也欤”,寥寥数语,写出了世态以及这位佛教大师的风采。可惜我们不知道鲁迅与太虚谈了些什么,也许他们会谈到杨仁山居士和金陵刻经处罢。

解放后全国各地的佛经经版陆续集中到了金陵刻经处,虽经“文革”浩劫,保存得还相当完好。目前该处仍然继续从事佛经的印刷流布事业,且有重印《玄奘法师译撰全集》等重大举措。我曾从该处买过《妙法莲华经》、《大乘起信论》等经论。笔者手头又有该处1988年的《流通书目》,凡二百三十种,其中仍有《百喻经》,编号150,定价毛边纸本4.80元,宣纸本5.30元,即仍用鲁迅当年捐资刊刻之版重印者。又是二十多年过去,现在恐怕已经没有存书了。

杨仁山先生本人著述甚丰,后集为《杨仁山居士遗著》,1919年由金陵刻经处印行,凡一函十一册。其中有一册是《佛教初学课本》(1906年初版),仿用《三字经》的形式讲佛教的种种知识,“事略而法备,言简而意周”(光绪三十二年自序中语),至今看去还是一本相当好的了解佛教的入门之书。鲁迅早年曾购阅此书,见于《日记》1914年6月6日。

鲁迅研究中国小说史的时候,曾经参考过杨著《等不等观杂录》。《中国小说史略》第十七篇讲到《西游记》时指出其作者吴承恩“虽儒生,此书实出于游戏……尤未学佛,故回末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立论即参据杨仁山居士的意见。《等不等观杂录》卷四《大藏总经目录辨》云:

尝见行脚禅和佩带小折经目,奉为法宝。阅其名目卷数,与藏内多不相符,欲究其根源而未得也。一日检《西游记》,见有唐僧取经目次,即此折所由来矣。按《西游记》系邱长春借唐僧取经名相,演道家修炼内丹之术,其于经卷数目,不过借以表五千四十八黄道耳,所以任意摭拾,全未考核也。乃后人不察,以此为实,居然钞出刊行,广宣流布,虽禅林修士,亦莫辨其真伪,良可浩叹。

又同卷《一藏数目辨》也指出:

今时僧俗持诵经咒,动称一藏,问其数,则云五千四十八也。尝考历代藏经目录,惟《开元释教录》有五千四十八卷之数,馀则增减不等,至今乃有七千二百馀卷矣。世俗执著五千四十八者,乃依《西游记》之说耳。

这两条鲁迅均录入《小说旧闻钞》之《西游记》条下,以供研究者参考。鲁迅本人基本同意杨先生的意见,略有修订,他参据明人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四十七)所提供的经目,在按语中指出“疑明代原有此等荒唐经目,流行世间,即胡氏《笔丛》所钞,亦即《西游记》所本,初非《西游》广行之后,世俗始据以钞椠此目也。”这样的结论应当是更准确可信的。

杨先生的重要著作《等不等观杂录》、《佛教初学课本》、《十宗略说》以及《阐教编》等,今已收入《中国现代学术经典・杨文会欧阳渐吕?卷》(刘梦溪主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取读最便。

手机光明网

光明网版权所有

光明日报社概况 | 关于光明网 | 报网动态 | 联系我们 | 法律声明 | 光明网邮箱 | 网站地图

光明网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