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适(公元1150—1223年)字正则,原籍处州龙泉,后涉温州永嘉,是南宋事功之学的永嘉学派主要代表和集大成者。叶适在历史上的地位,从横向来看,是与朱、陆“鼎足而三”(《宋元学案》中语)的思想家;从纵向来看,是宋代最后一位著名思想家,对宋代各学派思想做了一个总结。叶适在南宋思想界树起的爱国主义、功利主义和反理学(包括道学和心学)三面旗帜,是他在学术上所处地位的突出表现。
在南宋,一般的爱国主义思想主要表现为不忘靖康之耻,主张复仇、抗金,收复故土。叶适的爱国主义思想,除了上述一般性外,还有其特殊性:一是突破了儒家传统的夷夏之别的思想,以仇敌立论,来论证金统治者的非正义性和南宋抗金的正义性;二是突破了以往“不出于用兵则出于通和”的苟简思维方式,主张走改革弊政、改弱就强以求恢复的新路。这表现了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的爱国主义思想的独特性。
叶适在反对投降论调和投降活动时,义正辞严地指出:“夫北虏乃吾仇也,非复可以夷狄畜;而执事者过计,借夷狄之名以抚之。”(《水心别集》卷四)在这里,叶适提出了一个重要的政治理论问题,即夷狄和仇敌的区别问题。
其实,当时的主和派和主战派,都从传统的夷夏之别的思想寻找理论根据。叶适抛弃了这种立论根据,而以仇敌立论。他认为:“北虏乃吾仇也,非复可以夷狄畜”。这就是说,不能把女真简单地看成是夷狄,而以一般的夷狄来对待它。他认为,“中国不可以徒贵,夷狄不可以徒贱也”(同上)。叶适认为,南宋抗金,并不是因为华夏贵而夷狄贱,而是因为女真是仇敌。叶适那时提出这种思想,确实是一种新思想。按照这种思想,对于那些并非仇敌的夷狄,就应该采取“抚之”的方针,也就是平等相待,友好相处。这表明叶适是一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而并非是一个狭隘的民族主义者。
再说怎样抗战的问题。叶适总结以往的教训,认为不应在非“用兵”即“通和”这二者之间不断转换,而应改变思路,走出一条新路来。他说:“为复仇之论者有矣,不过欲斗胜负于兵革而已,自用兵以来(外)无他画也。为固本之论者有矣,不过欲久和好以无事也,自通和之外无长虑也。为国之道,必有次第;天下大事,不容苟简;岂可不出于用兵则出于通和哉?”(同上,卷九)为了摆脱这种单纯的“用兵”和“通和”的简单转换的状态,必须先在思想方法上来一个转变。
叶适在回答孝宗皇帝的策问时,提出了“能捐横赋而后可以复版图”的主张,认为“能裕民力而后可以议进取”,而“果裕民也,更为之法可也。”(同上)由此可见,更法——裕民力——进取——恢复故土,这就是叶适为恢复大业设计的一条新路,即以改革求恢复之路。为了改弱就强,叶适深入研究了有宋一代政治、经济、军事等方面的积弊,由此提出了一系列改革的指导思想和措施、方案。
叶适的爱国主义,不但表现在思想上,还表现在行动中。开禧北伐失败后,叶适受命出镇建康,在国家处于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毅然采取砍营劫寨的战术,打败了金兵,保卫了南宋半壁江山;之后又建立了堡坞,安集流民,经营两淮,建立起兵民共守的防御体系,作为进取中原的出发点。朝廷对叶适的大功,不但不赏,反而将他落职罢归。但对叶适的功绩,后人自有公论。
以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最具特色的思想是功利主义。他们以此与道学、心学相区别,而与永康学派互为同调。
义利之辩的关键,在于如何看待利:道学家以“存天理、去人欲”的思想把义与利对立起来,以义理排斥功利。叶适反对当时道学和心学空谈义理和心性,把义与利、理与欲统一起来。他说:“人心,众人之同心也,所以就利远害,能成养生送死之事也。是心也,可以成而不可以安;能使之安者,道心也,利害生死不胶于中者也。”(《习学记言序目》卷五)因此,叶适认为,计较利害,就利远害,是自然之事,只要不越其分就可以了。
当然,叶适议论得最多的,还是国家、天下的利害。他认为,“必尽知天下之害,而后能尽知天下之利”(《水心别集》卷十四);在行事上,“非先尽(去)其害,则不能得其利,害尽去则利见矣”(同上,卷十)。道学家认为,利害是不必计较的,凡事只要从“义”入手,有了“义”,“利”也就有了;叶适则认为,认识要先从“害”入手,然后才能知“利”之所在,去“害”才能见“利”。
叶适的功利主义思想,有体有用。其人性天赋论、理欲统一论、义利统一论等,即是其基础理论,是其体;而他的改革主张,则是功利主义思想的实际应用。改革就是去害兴利,改弱就强,最后实现复仇的大义,“夫复仇,天下之大义也”(同上,卷九)。叶适认为,“利惟谋新,害不改旧”(同上,卷十),因而建议孝宗皇帝“究古今之变,尽其利害之情,而得难易之实”(同上,卷十五),改革弊政,使国家富强起来。
在我国思想史上,义与利之辩从先奏就已开始,但以功利主义为主要特征并形成学派,到南宋永嘉、永康开始。这与我国封建社会进入后期,对内外商品交换有了较大的发展有很大的关系。如冯友兰先生所说:“在南宋时期,沿海一带对外贸易很活跃,商人的地位提高了,陈亮、叶适等功利派也发出了重商言论……这是中国封建社会开始发生动摇的信息。”(《中国哲学史新编》第六册《绪论》)
用全祖望的话来说,是“左袒非朱,右袒非陆”。也就是说,叶适作为与朱、陆同时代的思想家,对道学和心学都持反对态度,因而是反理学的先驱。
永嘉之学渊源于二程,原为程门别传。薛季宣、陈傅良创为事功之学,遂与程学分道扬镳,叶适又进一步通过对学术思想史的研究,对程朱道学的理论基础作了系统批判,特别是批判了作为道学主要标志的“道统”论,从而与道学彻底决裂。
最早提出“道统”说的,是唐代思想家韩愈。两宋道学家接过韩愈的“道统”说,但甩开了韩愈,认为宋代道学家才接绪了孟轲的千载不传之“道统”。如朱熹说:“程夫子兄弟者出,得有所考,以续夫子千年不传之绪。”(《四书集注·中庸章句序》)朱熹本于此,明确宋代“道统”谱系,以二程为核心,上推及其师友周敦颐、邵雍、张载,下接其门人弟子。二程和朱熹都特别推崇《大学》和《中庸》,分别把二者说成是曾参、子思所作,并把它们与《论语》、《孟子》并列,合称“四书”。这样一来,既有传人,又有著作,从孔丘到孟轲的传承关系似乎天衣无缝了。
叶适最早对“道统”论提出批判。大体说来,叶适并不反对从尧到孔子的“一贯之道”,他也并不反对从曾参到子思、再到孟轲,以至两宋道学家的这种传承关系;他所否定的,是曾参对孔子的承接关系,从这个关键部位,把道学家所谓的“道统”拦腰截断。他说:“自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所传皆一道,孔子以教其徒,而所受各不同。以为虽不同而皆受之孔子则可,以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之所以一者,而曾子独受而传之人,大不可也。”(《习学记言序目》卷十三)这就是说,曾参对孔子的思想,说他“分得其传”是可以的;但说曾参“独受其传”而后再传给别人,是不符合实际的。然后,叶适指出“道统”的后半部分(即从曾参到宋代道学),背离了前一系列(从尧到孔子)的根本之“道”,从而认为两宋道学其实并没有继承从尧到孔子之“道”。
叶适通过对“道统”论的批判,追溯了道学的思想渊源,论述了道学与先秦思孟学派、道家、佛教唯心主义的思想联系,排除了道学所自我标榜的承袭由尧舜到孔子的一贯之道的正统地位,从而与道学唯心主义彻底决裂。
在南宋,还有一种反道学,这就是朝廷的大臣以政治手段来禁道学,从淳熙年间的郑丙、陈贾和林栗请禁道学,到“庆元党禁”,都属于这一类。叶适曾因《辩兵部郎官朱元晦状》在“庆元党禁”中被列入“伪学逆党籍”,受到迫害。叶适的反道学,是正常的学术之争,有利于学术的发展和思想的进步;以政治手段反道学,是封建文化专制主义的表现,是对学术界的摧残。因此,叶适为朱熹辩护,是对以强权来压制学术的一种反抗,并不意味着他在学术上放弃了反道学的旗帜,混淆了他同道学家在思想上的界限。
人类认识的发展,是在矛盾斗争推动下螺旋式上升或波浪式前进的。在宋代哲学(思想)发展这个圆圈中,张载的唯物主义——程朱和陆氏的唯心主义——叶适的唯物主义;经术和政事结合的经世致用学风——重经术而轻政事的偏向——经术和政事重新结合的经世致用学风;义利结合的功利主义思想——重义轻利思想——义理与功利重新结合的功利主义。在这三个方面的螺旋曲线中,叶适都处于综合各派思想的位置上,对有宋一代的思想学术作了一个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