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宋词的灿烂成就相比,元词未免相形见绌,有元一代,杂剧与散曲蔚成大观,在中华文学史上峰巅再起,词的创作亦显阵容不雄。清代著名的词论家陈廷焯曾说:“元人工于小令套数而词学渐衰,”(《白雨斋词话》卷五)此言不为无据,概括出元代散曲兴盛而词相对衰微的基本情形。然而不能因之而对元词取虚无的态度。客观地看,元代有一批优秀的词人,他们创作了很大数量的词作,也显示出不同于宋金词的艺术成就。从词的发展流变史来说,元词上承宋金词,下启清词,是一个重要的中介环节。对元词作一整体性的评述,特别是就词学承传流变勾勒出元词的发展脉络,也许对词学研究有所裨益的。
据唐圭璋先生所编的《全金元词》辑录,元词现存3721首,词人212位,这是目前所能见到的情形。
元代前期,统一伊始,词坛上南北分野很明显。北方词人当首推金元之际的大文学家元好问。然元好问的大部分创作是在金代,他的后期词作是在入元之后的。唐圭璋先生的《全金元词》,也是把遗山词收入金词里的。遗山入元以后的词作更多的是对于历史、对于人生的感悟,鼎革之际的巨大创伤已经沉淀为一种反思。如《朝中措》:“城高望远,烟浓草澹,一片秋光。故国江山如画,醉来忘却兴亡。”等,正是深沉浩茫的历史兴亡感与故国之思。我曾认为,婉约词的抒情向度是内倾的;而豪放词往往是侧重于抒写词人对现实与历史的广泛关注,对宇宙与人生的深刻体悟,因而,豪放词在词境的审美时空上往往是十分广阔的。遗山词正是在这种意义上更多地继承了豪放词派的美学传统,突出地表现在词中巨大的时空感。而作于晚期的词又将深沉浩茫的故国情思、黍离之悲,沉积于审美时空的品悟之中。遗山入元之后的词,使元词有了一个相当高的历史起点。北方词人还有刘秉忠、王旭、姚燧、王恽、白朴、刘因、刘敏中、张之翰、曹伯启等。这些北方词人大抵承祧金词的传统,以豪爽高迈为其主导的审美倾向。他们最为推崇的便是遗山词。刘敏中曾以元好问与苏、辛并列:“(词)逮宋而大盛,其最擅名者东坡苏氏,辛稼轩次之,近世元遗山又次之,三家体裁各殊,然并传而不相悖。”(《中庵集.长短句乐府引》)可见,遗山词风对当日词坛的笼罩。在前期北方词人中,刘因颇受论者推尊。虽然他的存篇不多,但在元代词史上的地位却很显眼。近代著名词论家况周颐曾说:“余遍元人词,最服膺刘文靖(刘因谥为“文靖”),以谓元之苏文忠(苏轼)可也。文忠以才情博大胜,文靖以性情朴厚胜。其《菩萨蛮·王利夫寿》云:‘吾乡先友今谁健?西邻王老时相见。每见忆先公,音容在眼中。今朝故人子,为寿无多事。惟愿岁常丰,年年社酒同。’此余尤为心折者也。”(《蕙风词话》卷三)所举这首词,确实也是以“性情朴厚”见长的,就中可见金词的嗣响。白朴是杰出的杂剧作家,散曲家,也是元代词坛上的重要词人,有词集《天籁集》。在元代词坛上,白朴确是挺秀其间的佼佼者。白朴词风也是继承苏、辛一脉,以豪放高旷为主,同时又追求音律的谐婉完整。如他的怀古篇什《水调歌头》:“苍烟拥乔木,粉雉倚寒空。行人日暮回首,指点离宫。好在龙蟠虎踞,试问石城钟阜,形势为谁雄,慷慨一尊酒,南北几衰翁。赋朝云,歌夜月,醉春风。新亭何苦流涕,兴废古今同。朱雀桥边野草,白鹭洲边江水,遗恨几时终。唤起六朝梦,山色有无中。”这首“金陵怀古”写得豪放高迈,充满了历史兴亡之感。怀古其实是抒发现实感觉。很明显,这类词作是得苏、辛一派词学传统的。
与北方词人形成“二水分流”词风的是元代前期的一些南方词人,他们大都是由宋入元的词人,在词的创作上,主要是宗尚周(邦彦)、姜(夔)、张(炎)、周(密)、王(沂孙)等词人的传统,以“清空”、“雅正”为其审美倾向。元代前期的南方词人主要有仇远、袁易、陆文圭、赵孟、詹正、彭元逊、陆行直等人,词作多写得含蓄婉约。如仇远的《齐天乐·赋蝉》即与王沂孙的同调咏单词风格非常相近,既是咏物,又是抒怀,写得迷离惝忧,又似有无限哀怨。这是典型的姜张词风。《词林纪事》中称:“仇仁近(仇远字仁近)居钱塘,游其门者,张雨、张翥,俱以能词名。其咏蝉《齐天乐》,极为诵。”(《词林纪事》卷二十一)这首词既可作为仇远的代表作,也很典型地体现出这派词人的某些共性。
元代后期以词著称的有张翥、萨都刺、虞集、许有壬、张雨、倪瓒等人。其中被后世词论家推为元词巨擘的张翥。张翥号蜕庵先生,有《蜕庵词》。无论就词的数量,还是词的成就,都堪称元词的大家。清人汪森把张翥作为姜白石一派的后劲加以赞赏说:“鄱阳姜夔出,句琢字炼,归于醇雅。于是史达祖、高观国羽翼之。张辑、吴文英师于之前,赵以夫、蒋捷、周密、陈允衡、王沂孙、张炎、张翥效之于后。”(《词综序》)把张翥纳入姜、张清空醇雅一系词脉之中,与张炎等大词人并列。清人李佳也以张翥为“正声”之代表:“张翥蜕庵词典雅温润,每阙皆首尾完善,词意兼美,允称元代一大家。”(《左庵词话》卷上)。清代著名词家学陈廷焯也最为推尊张翥,在其论词名著《白雨斋词话》和《词坛丛话》中多处高度评价蜕庵词的地位,如说:“元代作者,惟仲一人耳。”“余每读仲举词,一喜一哀。喜其深得白石之妙;哀者,哀其硕果不食。自仲举后,三百余年,渺无嗣响。”(《词坛丛话》)“仲举词,树骨甚高,寓意亦远,元词之不亡者,赖有仲举耳。”(《白雨斋词话》)张翥词作,确乎深得白石妙处,清空骚雅,读之公人神观飞越,而比白石更为细密。如《多丽》一词云:“晚山青,一川云树冥冥。
正参差,烟凝紫翠,斜阳画出南屏。馆娃归,吴台游鹿,铜仙去,汉苑飘茧。怀古情多,凭高望极,且将樽酒慰飘零。自湖上,爱梅仙远,鹤梦几时醒?空留得,六桥疏柳,孤屿危亭。待苏堤,歌声散尽,更须携妓西泠。藕花深,雨凉翡翠,菰蒲软,风弄蜻蜓。澄碧生秋,闹红驻景,采菱新唱最堪听。见一片,水天无际,渔火两三星。多情月,为人留照,未过前汀。”这首长调词很能体现张翥写景怀古词的佳处。词人对于景物有细致的观察能力,把特定的景物变化写鲜活如画;词人并未停留于景物刻划,而是借此以抒发一种兴亡之感,怀古意绪。词的意象清新而有空灵之感,语言优美,音律谐婉,承绪了南宋词以姜、张为代表的清空骚雅一派的传统。
后期词人中,除了张翥,较为引起词论家注意的还有虞集、萨都刺等。虞集的词作,颇得论者好评,但因数量较少,难成大家体格。陈廷焯评虞词云:“虞道园(虞集号道园)词笔颇健,似出仲举之右。然所作寥寥,规模未定,不能接武南宋诸家。”萨都刺是元代著名的少数民族作家,诗、词、曲兼胜。其词与虞集齐名,但风格则有所差异,萨词高古雄浑,透露出北方词人的气质。元词当然无法与宋词对埒对抗衡,与清词相经,又可叹弗如,但并非黄茅白苇,无可观者。作为由宋词到清词的过渡,元词仍是有相当的研究价值的。宋词与金词的余脉逐渐流于元词之中,在艺术风貌上也是异彩纷呈的。在词学研究中,对元词的探索还是有待于深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