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文人笔下,似乎还没有哪一种花,享有过比梅花更多更集中的欣赏赞誉咏叹,甚至是——爱恋。更没有哪一种花,能像它那样得到众口一辞的好评价,以至于不得不背上沉甸甸的文化负载。
梅花美吗?大概。不过美与不美,在这里说真的无关宏旨,因为若论“选美”,不论从哪个角度看,梅花肯定美不到无可争议堪做花魁的程度。它不是由于在花界选美中荣获大奖才星运高照的。
梅花在中国文化中得宠,是由于“风格”,说风韵风致或风骨也行,总之是早已不关花本身什么事儿,纯粹是被人看出来并贴上去的“人”自己的那点玩艺,是“人”强抹去梅花自身的存在,硬要它充当自己的写照,或者是精神情人。谁都知道,人对所谓“精神情人”的渴慕向往,实际上无非是自恋形式之一种,有如爱着自己水中的影子。梅花不过是有幸被选中充任此职,因此,它被赋予那么多优异品格就毫不奇怪了。古时林和靖梅妻鹤子,高雅至极。可倘若不先给梅和鹤打上高雅的印戳,以它们为妻为子,最多是怪异点罢了,搞不好还有性倒错意味,又能有什么高雅可言?
活在文化中并且自视不低的人,照例会有点儿自恋情结,这容易理解。而再自恋吧,又如何好冲着自己直通通抒发恋情?那么从其他物种中找个自己形象的替代物,实在很聪明也很必要。
梅花“疏影暗香”,有点清清冷冷不凑热闹的淡泊劲儿。更重要的是,它冬天开花。淡泊挺迷人,但只一个“淡泊”,至多构成一种超然闲适的情调,很在乎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文人大多消费不起,他们所取于梅花的,应当主要是后一个特点,所说的“梅花香自苦寒来”。这特点大约可供提炼出一种孤高桀骜的个性感觉,又因为“苦寒”这个背景物候,对于天性喜欢温暖舒适的人类颇显严峻,偏能凌寒的梅花便还多了一抹勇敢叛逆又凄楚悲壮的色彩。以人心人情忖度之,梅花这种花,委实很有些生不逢时、命运不济的畸零感伤味道,却我行我素不屈不挠非把生命张扬成花朵来,活得何等艰难又何等卓绝。没点精神,做得到吗?当然实际上人也知道“子非鱼”这大常识,知道造物原是有点随心所欲,要不什么叫“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啊,生命从来没有选择,总是撒哪算哪,天生什么款式便只好活成什么款式,而但凡能坚持活下来,没在“物竞天择优胜劣汰”中被挤出了局的,也总是能够自得其乐,人家究竟活得好与不好,原本轮不到“人”去臆测妄断。
可惜,明明知道,却还是忍不住要臆测妄断一下两下,还永远改不了一用就是那个糟透了的“拟人”手法,结果弄得万物都被扭曲成人的模样人的心性,不给天地留一寸自然净土,也真是“人”的痼疾。比如梅。本来对于它我无所谓好恶,只因它被刻划得太像人,便有了许多毛病可挑。
我想梅花这种花,活得未免太累了,太跟自己过不去了。或许还有点矫情,有点玩着另类去媚俗的意思。要说苦寒对于它,是命运不公,世道不公,并非它的所愿,也并非它的所宜,那么它很可以好好抉择一下,是接受现实,好死不如赖活着呢?还是去他妈的命运世道,你给我的这活法儿我不要。不要一种活法,不管对于人类还是任何其他物种,应该说都不太难,以梅花为例,最简单的反抗和挑战,就是偏不开花:既然你只给我一份苦寒,我凭什么照你的规定开花?最决绝的反抗和挑战,则是连这生命也索性放弃,彻底拒绝——热爱生命,也得先看看是什么样的生命,假如一味地热爱热爱,闹到捡进篮里全是菜,那生命不是也太滥太不值了点?
对待一种不公,一种违背心愿,一种生存的大不适,想讨还个说法,也许不是总能办到,愿意有个态度,却至少可以由自己主宰。
梅花有什么态度?一边苦寒着,凄切着,幽怨着,一边又永远随份从时地活着,还决不会忘记挣挣扎扎地按时按季奉出花朵与幽香,你说这心态?
要说梅花对苦寒原是天生的喜悦,苦寒里开花也是天生的需要,近乎有某种自虐癖,要换了风和日丽,还愁着不知怎生自处,愁着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呢,那么,苦寒该正是它的乐趣,愉悦和玩味才对,大得其所哉。倘若如此,它又何必老是对世界做出那副备受薄待的苦难状,以及“寂寞开无主”的多情与寂寞?真苦难从来不供炫耀,真寂寞从来不为人所知,一旦抖出来让人看,怎么也少不了拿苦难做身价,用寂寞去凑热闹的嫌疑。
我有理由不以为然梅花这种花。我想它从普通花卉之一升华到“岁寒三友”这种文人精神情人的位置,应当是一路对应着一种文化由盛及衰的下滑历程。梅花是越来越萧飒的意象,这是文化人眼中历史的萧飒,也是那种历史中文化自身的萧飒。直到彻底变成病梅,终于连文人也难以忍受了,不得不为之摇头叹气咿吁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