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技的进步，常令我想到高尔夫球比赛。球手们不断挥杆，击球入洞，这球有时得飞越树丛，有时甚至还要跨过一条小河之类，最后竟都神奇地奔洞口而去……近一二个世纪以来，科技也是这般精彩和好看——天花曾使人闻而色变，可是，接种技术已让它“入洞”了；20世纪初结核病还是不治之症，青霉素一旦发明，它也“入洞”了；脊髓灰质炎曾夺走多少聪明健康的孩子终生的幸福，然而小小的香甜的糖丸，就把它打到“洞”中；还有尿毒症患者，过去只好等死，现在却因人体器官移植术而得救……更有振奋人心的消息传来，人类基因组研究获重大进展，科学家们展望，未来靠此技术，人类寿命从理论上说可望延长至二百岁，而诸多困扰人类的疑难病以至绝症，均将被攻克！大自然生命奥秘的古老黑箱的老底，已被现代科技翻了个底朝天，自此往后，能够危及人类健康的因素还剩下什么？人和自然之间有如漫漫长夜的数十万年的较量，终于要以前者的胜利而告结束了！然不知为何，我却想到《圣经》那有名的故事：上帝因人类偷吃智慧果而震怒，竟将他们永久逐出了伊甸乐园！
比之于愚昧，科技无疑好上一百倍。我们可以从史书中得知太多的因愚昧而产生的悲剧、喜剧和闹剧，诸如身为九五之尊的帝王为求长生而吃童尿、几十万义和团甘以肉躯抵挡铅弹之类。科学与民主乃改造社会、改造国民的两大利器——对此，我们岂得有疑义！其次，从实际的角度说，对科技之伟大，也不应该表示任何疑问；文明发展于今，我们简直无时无刻不领受科技的福祉，小至衣食住行，大至我们生命安危，诚可谓一切系于科技。当年孔子这样赞叹着管仲的功绩：“微管仲，吾其披发左衽矣！”我们也不妨借这样的话称扬科技：对全人类来说，科技就是管仲！
虽如此，我却一直提醒自己也不能陷入对科技的迷信中。科学解释并发现着自然规律，一般人往往因此便把它跟自然本身、客观真理视为一体，实际上，这是一种混淆，极易误导而又极难察觉。科技的本质和出发点是人，它的动力是人类欲望，它的目的也在于征服自然、驾驭自然为人所用——一言以蔽之，科技的实质是以人为本，是使自然人化和工具化的努力，体现的是人和自然的功利主义关系。但是，工业革命后几个世纪以来的科技崇拜，掩盖了科技的上述本质：一方面，夸大了科技的绝对正确性，似乎凡以科技为名的事物言行便无可置疑；另一方面，它也夸大了科技的功效或使人们对它的认识片面化，以为它无所不能，只要科技进步，人类所面临的一切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科技既不是绝对正确的，也不是无所不能的。因对种种天象感到神秘和恐惧而产生了天文学；因要省力而发明了机械；因争夺土地和资源而造出种种兵器；因延年益寿之愿而有了医学、药学、营养学；因居行之利而形成工程学……虽然后代也有科学家从事科学探索的个人动机全然只是无动利性的“为科学而科学”，但这无外乎人类整体上发展科技的目的在于功利主义的实质。可以断言，没有“人欲”，宇宙间本不会有科技；科技进步，则恰与“人欲”大小相长，“人欲”推动了科技，而科技每前进一步，“人欲”亦随之膨胀一分。古时“人生七十古来稀”，能活70岁，人便相当知足了，可到了20世纪末，人类心中所欲已变成二百岁，但这肯定不是终点，借助科技人类还将向寿命三百岁四百岁进军，其原因在于，正是“欲壑难填”，人的欲望是无止境的。交通工具的发展也如此；从最初赤足行路，到孔子时代的“老牛破车”，到瓦特时代的蒸汽机车，到福特时代的汽车，到现时代的超音速客机，人类交通凭借科技不断提高效率已从苦事难事变成了乐事易事，但这也不会到头，天知道下一步人类会发明出什么东西来满足自己的希求！在无止境的欲望驱使下，所谓解开自然之谜的科技，实际上如一把利剑插入自然的躯体，肢解它，取出有用的部分服务于人类，而另外的部分则被无情地抛弃；原本静谧的自然整体由此被割裂，到处是流着血的伤口：我们素常所见的海洋石油污染、土地化学性板结、南极上空的臭氧空洞……在这些景象面前，怎么可以说科技是“绝对正确”呢？
以为科技无所不能，是科技迷信的另一表现。表面看，这几乎屡试不爽，数不胜数的辉煌成就一致肯定和验证了科技无所不能是真实可信的。还以人类健康问题为例，从远古时代人的生死完全受制于自然，到各种瘟疫、传染病被攻克，再到现在基因研究的突破，那曾让人闻风丧胆的黑死病被制服了，那曾毁灭了上千万人的鼠疫、霍乱、结核病近乎绝迹了，逞凶于目前的癌症、艾滋病的治疗也显出了光明的前景……科技进步似乎正在使古人靠神话编织想象变成现实。但是且慢，当人人期望着延寿至二三百岁的时候，有谁想过这个地球怎么办？它供养得起具有如此庞大数目和超长生命周期的人类吗？假如我们不仅仅站在人类的立场，而站在整个自然界的立场，应不难认识到，所谓对人类而言是“灾难”的疾病，其实是自然界用之恢复自身平衡的一种生物机制——那些病菌、病毒也是自然的生命形式，是“自然神”（如果存在的话）的使者和魔杖，它们的使命就是当地球的某个生物种群过于庞大以致破坏了整个生态平衡的时候，便出来抑制它，使它回复到在整个自然界中的一个恰当比例；现在，人类却仰仗其科技，使“自然神”的魔杖失灵，这固叫人类得意于一时，然终究来看，人类到底会因此得救还是将自己抛向毁灭的绝境——如果人类赖以生存之本亦即整个自然的秩序被彻底打破？科技再万能，它能重造一个自然吗？实际上，科技已引起了类似的恐惧，比如克隆术，它可能导致的后果使有识之士产生了社会、文化和道德上深深的忧虑；然而，这样的忧虑跟自然和人本身的毁灭相比，实在算不了什么！
对此，科技信徒将不屑一顾、嗤之以鼻：“这真是杞人忧天！岂不闻我们正在发展空间科学吗？将来地球一旦不适生存，人类便到外层空间开辟新的疆土！”然而，如果这么美丽的地球都不够人类生存，我们还能找到怎样更好的家园？即便找到了，其结果岂能两样？这样的思维是一个无底洞，我担心，人类自恃科技神力而为所欲为的话，或许终有一天，科技之杆会将人类自己也打入一个万丈深渊般的无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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