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开篇,刘备出场时,说其家门前有一繁茂高大之桑树,遥望之童童如小车盖。相者曰:此家必出贵人。用“童童”形容树叶的状态,新鲜而又别致,尽管它来自遥远的古代。小说是文字的艺术,艺术即无尽的韵味与意境。“童童”两字令我看见了想象中的桑叶,嫩绿繁茂,微风中起伏连绵,欣喜之余,用在自己创作的小说中:枝叶童童。成稿后寄给老师——一位资深编辑,古典文学方面的行家,回信来了,“童童”变成了“重重”,大约在修改时,老师还会怪我粗心,不好与他理论,伤了老师的自尊,于是改回来,寄给文学期刊编辑部。小说发表了,“童童”又成了“瞳瞳”。难道他们都没注意到《三国演义》里的用法,疑惑之下,突然想起,也许是自己手边的书印刷有误。于是又找出另外两个不同出版社的版本查阅,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月版,此处赫然为“重重”,立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正为自己的误用汗颜,人民文学出版社1953年版的此书,“童童”二字又像个顽皮的孩子,闯入我的眼帘。两家出版社都是权威,孰是孰过?后经朋友提示,在《词源》一书中,找到了确切答案:童童,树荫下垂貌,源自晋朝陈寿著《三国志》蜀先主传:舍东南角篱上有桑树生,高五丈余,遥望见童童如小车盖。再搬出《三国志》果然如此。
二十一世纪的汉语作家,再不会如先人们博学强记,每一用词、每一独特表述都有其渊源和出处。在这方面,罗贯中并不是高手,虽然《三国演义》在古代曾用名《第一才子书》,读过《三国志》即会明白,修史的陈寿文才横溢,罗贯中若是在今天,会为知识产权吃陈寿的官司。北宋词人秦观有一首《沁园春》开始两句:“宿霭迷空,腻云笼日”共八个字,竟有四字有出处,“宿霭”源自韩愈的《秋雨联句》诗:廓然吹宿霭;“腻云”源自杜牧的诗句:山秀白云腻。相比之下,要比罗贯中的借用古人令人服气。
古汉语经历了新文化运动,为人们的学习交流提供了简洁便利的途径,也令后来的文人们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撇去那些生冷古僻的八股文模式,写作变得愈发轻松,而许多优秀的可以承继发展的东西,也在这轻松中失却了。更可悲的是,新时代的文人们可以不再恭敬五千年里无数个先辈,一些相对通俗的古典文学,在当今的商业作家手中,惨遭降价处理,诗经、宋词、乐府诗中,许多美丽而有些韵味的句子,都被琼瑶用于小燕子、紫薇之口,变成了游戏与胡闹中的作料。从繁难的古汉语桎梏里解放出来,并不等于放弃,我们脱胎于这份厚重的传统文化,如果不学习,它是不会自然地流淌在我们的艺术血脉里的。更何况学习传统向来都是两情相悦的事情,我们学习、承继,牵它的手走出遥远的古代,给它以新鲜与锤炼;而它会使我们无论面对怎样外来的冲击,都不会失语,都不会变成一个茫然无所适从的孤儿。
一边这样写着,一边想起了晚年已弱不堪言的张爱玲,在异国公寓里的孤灯下,耗时数年,写出了《红楼梦》评论专著《红楼梦魇》,并翻译了清朝末年的吴语小说《海上花》,在完工的序言里,她凄凉而自嘲地写道:只怕是张爱玲五详《红楼梦》,看官们三弃《海上花》。只为“童童”两字,写下如此碎语,撒向多彩沸腾的二十一世纪,也许不过如些许微风,荡起无声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