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老岳霖夫子是我最崇敬的老师之一。从内心深处说，我对他是如奉神明地尊敬。作为学生，印象最深的是，他不止一次地说我“调皮”。
一次，我正在模仿他讲课时的声音神态，被他看见了。事后，他指着我的鼻子说：“你调皮。”又一次，看我演京剧《将相和》，谢幕时，他把我叫到跟前说：“你是欧阳中石吗？”我说：“是。”他指着我说：“你太调皮了。”一直到他生命最后的那一年，他还当着我对别人说：“欧阳中石，年轻的时候可调皮了。”最初听他说我“调皮”，觉得很害怕，以后，渐渐知道了他老人家对我是非常喜爱的，他的“调皮”二字里面包含着特殊的感情。所以每次回忆起来，总觉得无限的温暖。
金老过世多年了，我和我的同学们也都老了，但是，对于自己尊敬的老师更加怀念了。每想到一事，便浮想起许多情节，又再一次感到那种无限的温慰。
记得有一次金老对我说：“我给你出个联，看你怎样给我对出下联，看你还能怎样调皮？”于是，说出了上联：“一切切切不可一刀切。”
我们知道，曾经有过的一段时间里，人们对事物的处理，常常犯“一刀切”的毛病，金老对这种问题是很不以为然的，所以说出了这样一个“绝”对的上联。我们对此极为叹服，很为对不出理直律公的下联而惭愧。
几十年过去了，去年秋初，又一次认真地思索起来，忽然觉得这个命题的提法有些问题，在思维中不再考虑这联怎样对，而寻思起这个命题能否成立了，所以在这里想跟金老再“调皮”一次。
“一刀切”的处理方法行不行呢？
有些事物的处理，应当一刀切。譬如，学生学习成绩的考核，要求人人100分，办不到，有的考80几，有的考90几，不能一律划一；但一定要划出一个及格线，60以上的及格，60以下的不及格。这就是说，有的不能一刀切，有的必须一刀切。
这样，“一切一刀切”是不行的，我们应当作一个“一切一刀切”的负判断，可以说为“切切不可一切一刀切”。
“切切不可一切一刀切”和“一切切切不可一刀切”不是同一判断。用逻辑的术语说，前一个是负判断，后一个是否定判断。
说到这里，必须先向金老告一个罪，恕学生的“调皮”，不但对于原题不照作，而且直接“造反”了。
其实，金老是不错的。众所周知，他在中外文学方面都是有极高造诣的，在国外，他可以直刺洋人在语言文学上的语病，他曾经给我声调铿锵地、手挥足踏地背诵昆明大观楼的长联。他给出上联的时候，语气是极为明朗的，先说：一切是不能一刀切的，这样是万万不可的。为了展示语言叠句的文学色彩才改口说“一切切切不可一刀切”的。学生怎敢断章取义，妄加诋毁先哲？
至此，再来个“得理不让人”的耍耍赖，“一切切切不可一刀切”，简言之“一切不可一刀切”，又是一个“一刀切”的翻版。用“一刀切”来反对另一种“一刀切”，怎么可以呢？
金老说我“调皮”，其实是真正的喜欢，有时就跟我正规地煞有介事地开玩笑。我这样说是为在老师面前再“调皮”一回，学一个“莱子斑衣弄彩”之故耳。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