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兆荣 党的十六大报告指出,“和平与发展仍是当今时代的主题”,“新的世界大战在可预见的时期内打不起来”。为帮助读者加深对十六大文件的理解,本报采访了中国人民外交学会会长梅兆荣、中国现代国际关系研究所所长陆忠伟、清华大学国际问题研究所所长阎学通,请他们以国际问题专家的眼光,来点评、梳理今年的国际形势。
记者:“9·11”事件以来,国际形势发生了很大变化,尤其是大国关系的调整力度,今年格外明显。
陆忠伟:的确,“9·11”事件在国际关系史上有分水岭的作用,有划时代的影响。我认为,国际局势的整体变化是以“9·11”为界的。“9·11”后,各大力量出现了新的分化组合。这使我想起唐代诗人柳中庸的诗句:“舟轻不觉动,缆急始知牵。”
关于我们所处的时代,国际上有几种不同看法。一种认为,“9·11”事件前是“冷战后时代”,现在我们正处于“冷战后后时代”。一种认为,冷战结束以来,我们就处于亚冷战时代,“9·11”没有改变这一时代特征。还有一种认为,我们正处于反恐战争时代,并称今年为“反恐年”。我个人倾向于第三种说法。
今年的大国关系进一步分化组合。美中、中欧、美俄、中俄的关系都得到了很大发展。欧盟、中国和俄罗斯的国际地位相对上升。在美、欧、日、俄、中五大力量中,日本的现象比较独特。虽有日美安保条约,但日本在国际事务中的声音越来越弱,日本一些专家也担心日本逐渐淡出。今年,中美关系有所发展,中俄关系得到夯实,中欧关系得到推进。次大国如印度、以色列的力量逐渐增强。今年大国加强合作的基础是“四反”,即反恐,因为恐怖活动的反人类性已引起各国的警惕;反扩散,主要是核武器、生化武器及相关技术。中美欧俄都加强了对这类武器及相关技术的控制,尤其是中国,今年新出台了加强出口管理的文件;反萧条,日本经济萧条已进入第12年,美国经济也出现萧条迹象,道指、纳指数动荡不定;反贫困,大多数人认为,贫困是恐怖主义的根源
阎学通:今年大国关系的调整是以“9·11”为背景的,是去年大国关系调整的延续。今年大国关系的特点,是中美、美俄关系得到改善,而美欧的距离在拉大。冷战结束以来的大国关系,实际上都是以美国为主的大国关系,各大国都把对美关系视为其外交重点,这反映出“一超多强”的国际格局。在这一格局中,美国是矛盾的主体,这是由美国的“一超”地位所决定的。
今年一个比较明显的趋势是美国对各大国采取了一种“均衡”做法,试图在各大国间搞平衡。这就使大国关系出现了向“问题关系”转变的苗头,即大国关系中传统安全因素的作用在下降,而按具体问题进行合作的成分在上升。只要有共同利益,美国可以选择与中俄合作,如在反恐问题上;如果利益不同,欧洲不惜与美国拉开距离,如在对伊动武问题上,德国和法国就公开同美国唱反调。
梅兆荣:大国关系今年发生了错综复杂的深刻变化。“9·11”事件促使美国调整全球安全战略,把反恐和防止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扩散,列为今后相当时期的重要任务,把遏制潜在大国后置。这一变化促使美国对俄罗斯和中国等大国的政策进行了调整。因为如无俄中这样的大国支持,美不可能打赢反恐战争。而俄中本来都是恐怖主义的受害者。另外,实事求是地说,俄罗斯目前的状况,不足以对美国构成威胁。中国正在集中力量进行经济建设,更谈不上威胁美国。正是在这种情况下,美中、美俄关系出现了积极改善。
需要指出的是,美国称霸全球的战略没有因此而改变。美国一方面需要大国的支持,但另一方面,美国在阿富汗战争得手之后,打着“反恐”旗号强化和巩固其“一超”地位,变本加厉地推行单边主义。美国2003年度军费预算进一步扩大,超过3900亿美元,比2002年的军费开支增加了约500亿美元,是30多年来防务开支增幅最大的一次。美国扩军备战,“谋求绝对优势和绝对安全”,归根结底是为了营造一个由美国“领导”的单极世界。
记者:反恐为大国关系提供了一个新的平台,大国之间既有合作,也有竞争。国际力量仍在不断调整组合,有些国家的地位上升,有些国家会淡出。在这个过程中,美国的单边主义今年显得更加咄咄逼人。
陆忠伟:这涉及整个国际战略背景、趋势和格局的变化。这些变化具体表现为:一、恐怖活动的手段、目标在变化;二、各大国国家安全战略在变化;三、国际主要矛盾在变化;四、大国关系在变化;五、地缘战略在变化;六、国际战略态势在变化。
“9·11”事件后,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发生了重大调整。从今年发表的美国国情咨文、核态势评估报告、布什在西点军校的讲话、美国国家安全战略文件和美国应对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的基本战略等文件看,美国的安全战略在四个方面发生了变化:一、以对手的威胁能力而不是威胁为标准,来调整安全战略和防范范围;二、打击目的从惩罚性威慑转向歼灭性威慑,从杀鸡儆猴到磨刀杀猴;三、调整传统的核战略思想,从旨在确保相互摧毁的“屠龙之剑”,到全面进攻、全面防御的“解牛之刀”;四、建立国土安全部,作长期防恐、反恐的打算。
应该看到,“9·11”之前,美国经济经历了10年繁荣,美军事机器是世界上最强大的。现在的问题是美国动用军事力量的意愿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强。在“一超多强”的格局下,美国是主要矛盾的碰撞点,其他大国都是围绕美国来调整战略的,欧美关系的同床异梦、俄美关系的停停走走、中美关系的多云转晴、日美关系的虚虚实实,都是同美国碰撞的反映。另一方面,“强强”联手“制超”的势头也在增强。只要有共同利益,“强强”就能找到新的合作平台。如联合国通过恢复对伊武器核查的1441号决议,就是“强强”合作的一个例子。大国关系中的实用主义,在目前的国际局势中表现的淋漓尽致。
梅兆荣:目前仍是“一超多强”的格局,力量对比严重失衡,多极化的格局还没有真正形成。我们都希望有一个多极化的世界,这有利于世界的和平与稳定。目前各国在处理国际事务时,都在回避美国的锋芒来保护自己的利益。尽管当前恐怖主义的问题很突出,但从根本上讲,对和平的威胁主要还是来自霸权主义。
客观地看,美国的单边主义确实有了新的发展。克林顿任期内,美国经济多年持续大幅增长。这为美国政府目前的军事扩张政策打下了经济基础。布什班子的“新保守主义”早在1992年就已经形成。当时五角大楼制定的“防务指导”就提出了“先发制人”的战略。冷战结束后,前苏联解体使此前长期存在的牵制力量消失;“9·11”事件为美国提供了扩张的“理由”,这都为美国推行霸权主义创造了条件。目前的国际斗争是“多边对单边”,是在联合国框架内解决还是美国一家说了算。这两种政策的较量,有可能成为今后国际斗争的一个特点。
阎学通:美国奉行单边主义,总是和具体问题联系在一起的。美国的单边主义一直在发展,布什上台后,他将单边主义推向极端,今年的表现更加突出。估计今后单边主义还将继续发展。为什么?因为冷战后,没有一国能挑战美国,美国发现用单边主义、用军事手段解决问题阻力小、成本低、更有效。特别是所有大国都在谋求同美国改善关系,这也加剧了美国在政策取向上倾向单边主义。
人们注意到,从1996年开始,各大国都在主动寻求与美国改善关系,只要美国不找麻烦,没有一国愿意挑战美国,主动与美对抗。可以说,矛盾的主动权在美国手中。应该说,与冷战时期相比,美国在国际关系中的让步越来越小,“一超多强”的格局趋于稳定,多极化没有新的发展。从整体势力上讲,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差距在拉大。
近期看,有两个因素使大国关系比较稳定:一是“一超多强”的国际格局。因为力量悬殊,其他国家不会主动与美国对抗;二是核武器的威慑作用。目前核武器的威慑还存在,要发动战争必须先考虑到后果。美国正在研制导弹防御系统,在该系统研制成功之前,局势还是相对稳定的。我认为,国际间的合作,只是就具体问题的合作。“9·11”事件是个意外。
陆忠伟:今年恐怖活动确有新的发展。恐怖同盟不分国界;没有固定基地;没有领土和标志,凭借全球化四处出击;从攻击硬目标(如军事力量和保卫力量)转向攻击软目标(没有防卫能力的民众和民用设施等)。这对各国安全构成了新的威胁,防不胜防,这也突显了反恐的尖锐性。美国这次反恐动真格的了,对反恐非常认真。布什总统11月25日签署了参众两院已通过的关于成立“国土安全部”的“国土安全法”。这表明,美国对反恐有长期计划和打算。
恐怖主义早就存在。上海合作组织最早提出了打击恐怖主义。反恐将是一场长期的战争:因为恐怖主义借助了因特网,可以做到来无影,去无踪;它受极端宗教思潮的影响,有理论基础;反恐和恐怖主义是一种恶性循环的关系。今年第二轮恐怖浪潮显示了反恐斗争的长期性。根本解决办法是:建立公正合理的国际秩序;从根本上铲除邪恶的土壤——贫困;加强交流、沟通和对话。
目前,国际社会在反恐的具体问题上有诸多分歧,主要表现在什么是恐怖主义?怎么打?由谁打?
梅兆荣:我们说,世界大战打不起来,但天下很不太平。和平与发展是各国人民的普遍要求,但恐怖主义在蔓延,宗教、民族、领土等问题和矛盾在加剧,一些热点地区更加紧张和动荡。
目前的情况是,各国都不会反对打击恐怖主义,但什么是恐怖主义,如何反恐,都需要深入研究。不应把一些民族解放力量和恐怖主义混为一谈。在如何打击恐怖主义这个问题上,首先要有确凿的证据,要警惕有人打着反恐旗号追求与反恐不相干的目的。反恐应标本兼治,才能从根本上消除恐怖主义。
恐怖主义有多种根源:贫困、宗教、民族问题以及国际秩序不公正、不合理。美国强调以暴制暴,恐怕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
阎学通:随着美国单边主义的政策,明年恐怖主义恐怕还要扩大。目前世界各国的反恐只注重削弱恐怖主义的能力,而不是削弱恐怖主义的使用动机。
恐怖主义是长期存在的,自从有了政治斗争,就有了恐怖主义,两者是相互联系的。恐怖主义是一种策略,而不是政治信仰。一个值得注意的苗头是有些国家在打着“反恐”旗帜,威胁对别国动武,如美国对伊拉克,尽管伊拉克根本没有参与“9·11”事件。这里有一个对恐怖主义的定义问题,如果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如果不能解决恐怖主义双重标准的问题,反恐合作就很难达到更好的效果。
我认为,对世界上大多数国家来说,真正的不稳定因素并不是恐怖主义,而是分裂主义。俄罗斯的车臣、中国新疆的东突势力等,都是“分裂主义”的具体表现。他们走分裂道路,采取的是恐怖手段。宗教并不是恐怖主义的根源,但极端宗教势力在某种程度上加强了分裂主义的力量。
今年形势的一个趋势是世界对安全问题的关注,超过了对发展问题的关注。世界各国都以反恐为中心,全世界都在增加军费。我们看到许多恐怖分子的领袖人物都是富家子弟和知识分子。这也挑战了我们以往的观念,是不是发展就一定能保证和平?我想只要不平等存在,就会有矛盾和战争。经济实力的提升并不能完全保证安全。国家安全仍需要有维护安全的力量。
陆忠伟:这次反恐突破了传统意义上的地缘政治,使有些国家心有余悸,担心美国借“反恐”实现其传统安全战略的目标和意图。阿富汗战争硝烟未散,美国又开始向伊拉
。对此,虽然国际上有争议,但恐怖分子利用了贫困,这一事实不可否认。
记者:“9·11”事件当然不会经常发生。但我们看到,今年的恐怖活动十分猖獗。恐怖活动已成为今年国际形势中的一个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