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古代文学研究在社会上备受冷落,似乎已被囿于研究机构和高等院校的象牙塔中。由于功利的驱使,对研究成果的“量化”追求以及评价体系的不合理,导致了古代文学研究出现了浮躁、媚俗以及“泡沫成果”泛滥的现象,有些研究者因此以为应该“为学术而学术”、“回归乾嘉”,试图以此来纠正学术上的种种不良倾向。
其实,古代文学研究在整个社会体系中所占的比重和影响缩小,在某种程度上是一种社会发展变化的必然。然而这决不是说,古代文学研究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了。恰恰相反,古代文学研究实际上承担着重要的历史责任。在21世纪,每个民族都必须努力建构具有现代意识和民族个性的思想文化,而古代文学研究则是其不可忽缺的部分。
清初兴起的考据学派,本以儒家经书(兼及史部)为研究对象,但是他们考证字音、字义(训诂)、版本等,主要源于对宋明新儒学的怀疑,目的在于探究“六经”之本意,进而反思朱明王朝灭亡的原因,寻求一种救国救民的道理。考据学的奠基者黄宗羲和顾炎武,都不取朱熹的新儒学:黄以王阳明“心学”为背景,顾则强调原始儒学。顾炎武主张回归本经,求其语言文字的知识解,然后再谈从中汲取经国治世之道。他认为儒家“义理”在经书中,治经首重文字,而治文字必始于声音,从而规定了考据学的路径、方法。惠栋、戴震继承清初学风,实事求是地研究古经及其注疏,力图恢复六经之本意。特别是作为乾隆后期考据派领袖戴震,其治学向以“闻道”为第一义,密切联系着对理学的批判,甚至因公开提出“以理杀人”的命题而震撼天下,从未隐瞒其“考据”的理论目的和社会目的。
戴震以降,其学一分为二,专治“小学”而不言“义理”的段玉裁、王念孙等人只是其中一翼,另有焦循、凌廷堪等人仍然坚持追求理论上的批判与阐释。因此,就总体而言,乾嘉学派所代表的不仅仅是一种研究方法和学风,在很大程度上是以学术研究为形式的思想文化潮流,表现出对历史、对社会的热切关怀。笼统地说,乾嘉学派是为考据而考据,为学问而学问,显然是以偏概全,也不符合历史实际。
作为一种思想文化潮流,乾嘉学派对社会思想文化的影响并没有达到他们的理想。顾炎武“复三代之治”的方案,由于“迂阔不切于事理”而不为时人所重;戴震所提出的一套“义理”受到“理学”和“古学”两方面的反对;凌廷堪提出的“礼治”只不过由他的学生李汝珍在小说《镜花缘》的君子国里演绎了一番。乾嘉学派社会关怀的失败,就其自身来说,在于作为一个学派,它始终没有冲破“经学”的桎梏。因此乾嘉学派虽然以纠讹辨伪为己任,却只能自觉不自觉地成为陈旧思想文化体系的维护者。我们今天所以尊重“乾嘉学派”在学术史上的意义,所以对“乾嘉学者”怀有深深的敬意,是因为在严谨求实的作风和实证方法上,“乾嘉学派”确实有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
20世纪初兴起的我国“现代学术”,首先是对“学科”分类的认识,摆脱了中国古代学术混沌不分的传统,使研究的基础理论、思维方式、研究方法都发生了根本的变化。上个世纪以来,我们的古代文学研究虽然经历了很大的变化和多次的起伏,但成绩总的说来是巨大的。今天当我们津津乐道于在上个世纪所取得的超越古人的成绩时,千万不要忘记,这一切都建筑在这种学术由“古代”向“现代”的转换基础之上。
最近几年,有些人很喜欢谈论“大师”问题。有人认为,上个世纪初,出了一些学贯中西的学术大师,他们在文史研究的各个领域都作出了突出的贡献,成为后继者的楷模,后来再也没有出现“大师”,使我们的研究在很多方面今不如昔。这样一种意见比较悲观,也不尽符事理和实际。因为上个世纪初正是中国学术跨进“现代”门槛的时代,所以那个时代出现了一批在各个学科“开山”的学者,这是一个无法重复、也是后世无法比拟的历史现象。但这种看法同时也提醒人们思考:我们为什么在很多方面难以超越前人,以至目前出现种种不尽如人意的现象,为什么我们的古代文学研究总是表现出量的增长而少有质的提高?原因固然很多,如果仅从学术本身来说,主要问题之一大概就是我们在基础理论、观念方法上没有超越前人。长期以来,我们的古代文学研究,或者盲目追随外来的理论,随时套用别人的概念、方法;或者“以古证古”,有意无意地消解现代意识和文化批判精神,以繁琐考证、放弃思想创造为学问——都是作为一种“现代”学术基础理论薄弱的表现。
因此,中国古代文学研究要想在21世纪得到更大的发展提高,首要任务之一就是解决学科的理论建设问题。古代文学研究的基础理论、学科理论,可以是多元的、开放的、允许探索的,但决不能从理论到理论,或者再套用某种现成的理论,而是应该通过研究实践形成和发展的。我希望,这种古代文学研究的基础理论和学科理论,既应该是民族的,又应该是世界的,从而使古代文学研究成为既是历史的,同时也是现代的一门学科。而所谓学术的“现代”意义,不光是研究的理论和方法,其所体现的的文化意识、文化精神更应该是现代的。我们既要继承优秀传统,通过与世界其他各民族的交流吸取新的东西,也要敢于创新。而为了促进学术的进步,我们应当敢于提倡个性,允许学派,允许理论和方法的多样化,给学术以更充分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