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来,论者都给予陈子昂的“兴寄”说以崇高评价。其实,陈子昂的“兴寄”说只是一种复古倒退理论,对于唐代及以后千年诗歌的发展起着阻碍、压抑甚至扼杀的恶劣作用。
陈子昂的“兴寄”说,仅见于其《修竹篇》诗序:
东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然而文献有可征者。仆尝暇时观齐梁间诗,彩丽竟繁而兴寄都绝,每以永叹。思古人常恐逶迤颓靡,风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遂用洗心饰视,发挥幽郁。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解君云:“张茂先、何敬祖,东方生与其比肩。”仆亦以为知言也。故感叹雅制,作《修竹诗》一篇,当有知音,以传示之。
综观全文,作者的中心论点是认为从晋宋到唐初“文章道弊五百年”。理由有三:一是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二是齐梁间诗兴寄都绝;三是风雅不作。最后他指出东方虬的《咏孤桐篇》正是体现了汉魏风骨(建安是汉献帝年号,正始是魏齐王曹芳年号)的“兴寄”典范。据此,这段话只能概括为“道弊”说。把这段话概括为“兴寄”说乃是后人的附会。
中国古代思维方式有着复古的传统。一般人在谈到自己的理想(无论是政治还是文学或其他)时总是打着复古的旗号。问题在于,有些人是借复古以革新,有的人却是借复古而倒退。陈子昂正是属于后者。
建安时期,曹氏父子和以王粲、刘桢为首的“七子”称雄诗坛。由于“世积乱离,风衰俗变”,他们都“雅好慷慨”借诗言志(《文心雕龙·时序》),写作了大量“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文心雕龙·明诗》)抒发经国济世之抱负的诗篇。所谓“汉魏风骨”正是表明了诗歌政治功用的突出特点。
司马氏父子以阴谋手段篡夺曹魏政权,深受儒家礼教薰陶的文人们奋起抵制和反抗,结果遭到残酷镇压。面对血腥,诗人们不得不遁迹山林不再关心政治和社会,诗风于是一变。如陆机提出的“诗缘情而绮靡”的口号,认为诗歌只要写出作者感情并且文辞漂亮就是好诗。谢灵运沉醉山水自然之美,创作了大量的山水诗。理论的明确和实践的成功使得汉魏那种“风骨”诗退居一旁再也无人传承。降及齐梁,在“文无新变、不能代雄”(萧子显《南齐书·文学传论》)的思想指导下,萧氏父子以皇帝之尊皇族之贵对于女性人体美的赞颂,大量创作宫体诗。简文帝萧纲不仅批判曹操父子的作品,认为“论之科刑,罪在不赦”(《答张赞谢示集书》)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而且从理论上提出了“立身先须谨慎,为文且须放荡”(《诫当阳公大心书》)的口号,公开与儒家诗道观决裂,宣布“为文”的文学必须脱离“立身”的政治走自己独立发展的道路。在此情形下,“风雅不作”实乃理所固然。不仅如此,由于表现题材的需要,诗人们不得不采用一种客观展示的铺叙写法,作者与题材之间的关系就如同“画家与模特儿一般”(《闻一多全集》第二卷),以前那种主观抒情的“兴寄”写法自然绝了迹。总之,从陆机的“缘情”说到萧纲的“放荡”说,从谢灵运的山水诗到萧氏父子的宫体诗,无论在题材的选取上还是在写作手法的运用上,晋宋齐梁的诗人们完全否定了以前那种“风雅”诗道、“风骨”内容和“兴寄”写法,从而把诗歌的发展推进到一个崭新的阶段。
陈子昂的“道弊”说用一个“莫”字,一个“都”字,将晋宋齐梁诗完全否定,一棍子打死,当然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态度。站在这种历史虚无主义立场上的简单复古不是倒退还能是什么呢?晋宋齐梁诗人们突破儒家诗教否定诗歌政治工具论,强调诗歌抒发作者情感的独立发展说,无论在理论上还是实践上都是文学的重大发展。陈子昂用简单的反否定方法力图再次复古到诗歌政治工具论,这样的复古不是复辟又是什么呢?
唐太宗刚刚巩固自己的政治权力,便立即着手加强意识形态领域的统治。他命令孔颖达等人组织专门机构整理儒家经典颁行天下,完善隋炀帝草创的科举制企图把天下英雄纳入为朝廷服务的“彀中”(王定保《唐摭言》)。与此同时,他亲自撰写诗文表明自己“慷慨怀古,思彼哲人”之心,号召“用咸英之曲,变烂漫之音”(《帝京篇》诗序)。咸英之曲据说是帝尧时期的盛世乐章,是儒家所崇尚的典范。一个“用”字,一个“变”字,把诗歌的政治功用表达得十分明确而且透彻。因此,唐太宗所思的“哲人”只能是孔子之流,他的“怀古”只是全力恢复诗歌的“风雅”古道罢了。高宗和武则天在各种不同范围、程度和意义上发展了唐太宗的“风雅”诗道。由于唐太宗们的特殊地位,“怀古”说产生了巨大影响,给予诗人们自觉坚持晋宋齐梁诗风以沉重打击。陈子昂的“道弊”说只不过是唐太宗“怀古”说的延伸和翻版,是以诗人的身份对于“怀古”说的呼应。由于身份特殊,陈子昂“道弊”说蒙蔽作用当然更大,对于晋宋齐梁以来诗歌独立发展的阻碍、压抑甚至扼杀作用当然更加恶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