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前,我住在西坝河西里,北三环东路从小区的北部穿过。北京的道路大都是正南正北,但也有例外,这一段便是,不是从西向东,而是从西北向东南,有一个偏斜的角度。与其相平行的四环路也是在这个位置,把直角变为圆角。原因很简单,在这个圆角的位置构筑立交桥。路变了,两侧的景观也随之转变,甚至绿化带的树种,也发生变化。
1998年以前,北三环东路的绿化带种植的是栾树,人行道是白蜡树。东三环北路分别是椿树与槐树。栾树是一种很有意思的树,残夏的时候开始萌生一种浅绿的果实,随着气候的凉爽,浅绿的颜色渐渐转化为铁锈一样的色彩。这种树在北京不多见,最先引我注意的,不是它的叶子——卵形的边缘有锯齿形状的缺口,仿佛木槿。花是黄色的,比槐花略微大些——不是的,是它的果实,三角形状的小灯笼,仿佛漂亮女孩子用尖嫩的手指做的手工,天下之大,还有比它更幸福的吗?
相对于栾树,我对白蜡树要早见识几年,不是在北京而是在长沙。这种树在长沙很多,道路的两侧都是,颀直、美丽而优雅,是长沙的绿化树种。在北方,是因为它的枝干直而多做农具的柄,称白蜡杆。揭竿而起,所谓的竿,也可能与白蜡树有关。这么秀雅的树木,竟联系着农民的饥寒与反抗。后来还知道,这种树是一种小虫子的食物来源,小虫吃了它的叶子以后,分泌白色的蜡液,即是白蜡,是医药与工业的原料。小虫子叫白蜡虫,白蜡树由此而来。
知道了这些树的有关知识,再谛视它们,就不再是简单的一枝一叶,而或多或少地浸淫着一些情绪的因素在里面了,用辛弃疾的话是“我看青山多妩媚,青山料我应如是”。在它们的树冠下行走,尤其是雨后,心情是愉快的,对它们的观察就更为细致了。哪株树的花蕾更丰满,哪株树的果实更硕大,哪株树的叶片更秀媚,真的是,没有一片叶子是相同的。
我之所以绘雕这两种树木,不仅是因为它们的漂亮与我的情绪,重要的因素是,它们是我的邻居,走不了几步,便可以嗅闻到它们的体香。与这样的邻居为伴,好处多矣。最大的好处是,永远不会发生争吵,能够永远和平共处的邻居也就难求。何况,对我们而言,它们提供的总是有利于我们,物质的与精神的。
那以后,对三环路进行改造,为了容纳更多的汽车,先是将栾树的树冠全部伐掉,随后将它的树干不知运到什么地方去了。最后,将它们曾经生活过的土地用砾石与柏油掩盖起来。谁知道这里曾经生长过那么美丽的树呢?
栾树的梦不知飘逸到哪里去了,椿树与槐树也成为缥缈的梦境。对槐树,我印象不深,好像是洋槐,有尖刺和雪白的花簇。椿树的印象则是斧头也砍不掉,硕大苍绿,是那种高大的乔木,北京土生土长的树种。椿的另一个种类是樗。椿的嫩芽可以食用,氤氲着一种淡淡的香气。樗的嫩芽不可以吃,泛滥一种臭味。不知什么缘故,庄子《逍遥游》中,认为椿树长寿,“以八千岁为春,以八千岁为秋。”对樗,庄子的态度就不一样了,理由是“其大本臃肿,不中绳墨;小枝蜷曲,不中规矩。”是不材之木,不能够做栋梁的。但是,祸兮福所倚,既然不能做栋梁,反而没有人去砍伐它,得以免去斧斤之灾,长成大树。
在北京,椿称香椿,樗称臭椿。樗虽然可以庇荫行人,自由自在地在它的浓荫下面逍遥徘徊,但我还是更喜欢椿,理由很简单,没有弥漫臭气。在尘俗的社会也就难矣哉。
然而,无论怎样,椿在我的视野里还是消泯了。有时候,难免思念,尤其怀念栾树,我是曾经和它比邻僦居的。孟母择邻而居,好邻居走了,能不思念?半年以后,我从东三环路走过,突然注意到,在便道边缘上栽种了曾经被截去树冠、如今又滋生出绿芽的树木。嫩芽太小,还辨别不出是什么树种?又过了几个月,大概是残夏时分,再一次经过那里,傍晚的光线里,闪灼着嫩绿的色泽,那样秀丽的果实,我的心一下子悸动了。这不是北三环东路的栾树吗?原来它们并没有随风而逝,只是被迫地不声不响地搬迁到这里来了。在一个从来没有预想过的情景里,突然遇到旧时的好邻居,这样的波澜,仅仅用惊喜表达似乎不够,但一时想不出更好的话语。同时就更加怀念记忆中的椿树,希望它们并不总是在梦境里游移,说不准哪一天,在北京的哪一条道路上,还会遇到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