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研究者们对于“脂批”的研究大体集中于两个方面:一个是由“脂批”的提示而推测前八十回删改掉的内容和后四十回的原作情节,一个是以“脂批”的分析为依托加深对作品的艺术理解。
当笔者从红学前辈和学界同仁遗漏的另一角度,即:从对脂批本身的破解,并由此而推考作品所描述的故事情节时,便得出了使笔者亦感惊讶的发现。这些发现,将促使我们对于这部小说的创作意图及其艺术结构等诸多方面产生全新的认识。
甲戌本第十六回前总评说:“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新红学的研究者们都承认“南巡”即是指“康熙南巡”的史实。那么,既然元妃“省亲”即是康熙“南巡”,“元妃”不就是“康熙”嘛。“元妃即康熙”——这一男女不分的结论实在有些惊世骇俗,但是,它是“脂批”所提示的,而非笔者所臆测的。
历来的研究者之所以没有认识到这一层,显然是以为作者仅仅是假借康熙南巡的盛大场面而描写贾府的繁华。但本文下面的举证将使“假借”说发生根本的动摇。
庚辰本第17、18回元妃省亲看到宝玉所题匾额时,有一段描述:“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有朱笔旁批云:“批书人领至此教,故批至此竟放声大哭。俺先姐仙逝太早,不然余何得为废人耶。”显然这一批者的身世遭遇是和“元妃”生命密切相连的,同时学界也公认批书人是曹雪芹的至亲。
问题在于,既然元妃之死导致了批书者成为“废人”,那么这位“元妃”就不是虚拟的艺术形象,同时曹家也没有出过皇妃。结合元妃之薨是导致贾家失去政治靠山因而遭遇抄家之祸的学界公论,再结合康熙驾崩是导致曹雪芹家失掉政治靠山而遭革职籍家之祸的公论,我们就应该承认小说中的这一故事情节与作者的家族经历近乎完全契合。如若我们以整体的目光看待上述局部研究的成果,我们就可以从贾府和曹家兴衰因由皆为系之于皇权的同一性上,得出作品中的“元妃”就是隐喻现实中的康熙的结论。这也即是“借省亲事写南巡”之批语潜含的寓意。
如果我们细心揣摩曹雪芹的亲友们在批语中不厌其烦地反复强调对于这部小说“不可正面看”,一再提醒读者“不要被作者蒙蔽了去”的提示,我们就会感觉到作品之中必然隐含着用一般阅读文学作品的方法不能领会的内容。那么,我们就应该从破解“脂批”并由此而破解它所提示的故事情节入手,来揭示这部小说潜藏的创作意图。
《红楼梦》第13回秦可卿魂托凤姐贾家后事时,预言了元妃省亲的“泼天喜事”和“三春过后诸芳尽,各自须寻各自门”的贾府结局。甲戌本和庚辰本均有朱笔旁批“此句(白)令批书人哭死!”由此可知,“三春过后”是触动批者隐痛的关键所在。
“三春”与“元春”密切关联的情节见于第五回元春“情榜”判词:“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兔相逢大梦归。”我们知道,“情榜”判词和“十二只曲”对全书结构和创作旨意具有提纲挈领的重要作用,所以甲戌本在“新填红楼梦仙曲十二支”旁有朱批云:“点题。盖(概)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所以要破解这个“红楼”之“梦”,关键在元春判词。
判词末句“虎兔相逢”隐喻什么?胡适的元春卒于虎年寅月说和林冠夫先生的“虎兕”说,都没有对其与贾家或曹家命运的关系作出说明,亦没对“二十年来辨是非”和“三春过后”句作出关联性阐述。而且我们从小说的故事情节中也找不到元春有什么“是非”之事。那么,“虎兔相逢”寓指什么?“三春过后”潜藏何意?作者和批者到底要“辨”什么“是非”呢?
甲戌本在元春判词上方有朱笔眉批说:“……无可以供奉茶酒之物,亦无干涉政事。真奇想奇笔。”我们要问:一部“大旨言情”的小说之中描写一个虚拟的妃子,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又与“政事”何干?在早期抄本中这种“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文字和批语多得不可胜数,如若果真没有“干涉政事”之潜语和意图,作此等文字和批语,岂非是一个走在大街上的人逢人便说:“我只为逛街,绝无偷窃之意”?那么他是弄巧成拙还是欲盖弥彰?
让我们破解此谜,揭示其扑朔迷离的行文手法中隐秘的内容。
曹雪芹家族因为康熙驾崩,失去政治靠山,在雍正五年获罪被抄家,具体原因可以暂且不论,曹家败落于康熙驾崩和雍正继位的政权交替阶段则是事实。而康熙卒于1722(壬寅)年,雍正元年为1723(癸卯)年;壬寅为虎年,癸卯为兔年——这即是“虎兔相逢”的由来!也就是说,作者意在告诉读者:曹家是在“虎兔相逢”改朝换代的政治事变中败落的。康、雍两朝交替的政治事变,是导致曹家败落的根本原因。
曹玺夫人孙氏是康熙乳母,康熙自幼丧母,视乳母为生母,故对曹氏一族恩崇有加,只要康熙在世,曹家地位便无可动摇。康熙末年出现了激烈复杂的夺嫡斗争,这一斗争,甚至延续到了雍正当朝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即使曹家不因其所处的特殊地位而被牵扯其中,换主失宠也势在必然。正是因为这一突然而至的政治事变,致使曹家遭受毁灭性打击,结束了曹玺、曹寅、曹和曹三代(即“三春”)“赫赫扬扬,已将百载”的繁华之“梦”——这即是“三春过后诸芳尽”“虎兔相逢大梦归”的隐秘涵义。所以批者在读到“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这句话时,悲痛地写下朱笔眉批:“‘树倒猢狲散’之语全(今)犹在耳,曲指三十五年矣。伤哉!宁不痛杀!”——有充分的史料证明,“树倒猢狲散”是曹雪芹祖父曹寅晚年常说的一句话。曹家的命运被他不幸而言中,“树倒猢狲散”的悲剧终于在“虎兔相逢”的政权交替之时爆发了。
这棵寄托家族命运的大“树”,在小说中的贾家是元春皇妃,在现实中的曹家是康熙皇帝。“贾”皇妃就是真皇帝——这也是研究者们忽略批者“不可从正面看”的提示,拼力地企图从康熙身边找出一位曹妃而不得,以至将探寻的目光远远地投射向乾隆,却依然搜寻不到的原因之所在。
康熙六次南巡,四次住于曹家。四次接驾,即是曹家的泼天荣耀,也使曹家出现巨额亏空,埋下革职籍家的祸根。曹家于雍正五年获罪被抄家,罪名主要是挪欠帑银。由雍正五年(1727)上推20年,恰恰是康熙第六次南巡的康熙四十六年(1707)。所以“二十年来辨是非”的含意在于:所谓“挪欠帑银”的罪名,其实“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这即是小说的作者倾注“十年血泪”处心积虑地所要申辩的“是非”!
作者以言情为虚,以述史为实;以幻情为虚,以辨罪为实。可见,《红楼梦》实在是一部隐秘着曹家历史的小说。
小说的作者和批者在《凡例》和批语中反复强调“作者本意,原为记述当日闺友闺情,并非怨世骂时之书矣。”“此书不敢干涉朝廷”,“实不敢以写儿女之笔墨唐突朝廷之上也。”同时又在批语中反复提醒读者“大有深意”、“大有考证”。这其中显然蕴含两层意义:一是虚词遮掩,逃避文祸;二是点醒读者,内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