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末世的狂怪诗风极盛的时候,尚有一些诗人怀抱高士胸襟、守持民间立场,给诗界吹入一股忧郁的或清新的田野气息。元代画家多能诗,杨维桢的诸暨同乡晚辈王冕(约1310—1359),带着画卷诗笔从田野间走来,天才纵逸,为诗不可拘以常格,“高视阔步,落落独行,无杨维桢等诡俊纤仄之习”。他预感到元王朝大厦将倾,萌生归隐自然的意念。所谓“岁寒归来有谁在,青松是兄梅是弟”,这种“松兄梅弟”比起林和靖的“梅妻鹤子”,在高士情怀中多了几分风骨。
大厦将倾的预感,源于他对民间疾苦的深切体验和同情。关切民生疮痍的诗篇有《江南民》、《江南妇》、《伤亭户》、《悲苦行》、《冀州道中》等,都写得非常痛切。《江南妇》从蓬头垢面的农妇的角度,对比农家“舅姑老病毛骨枯,忍冻忍饥蹉破庐”和富室“珠翠满头金满臂,日日春风嫌酒肉”的社会两极,令人联想到杜甫“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名句。《伤亭户》写旅行曹娥江时听到盐民夜哭,展示一幅“灶下无尺草,瓮中无粒粟”,“天明风启门,僵尸挂荒屋”的惨痛画面,叙事方法带点杜甫“三吏三别”的影子。写得更深刻的是《冀州道中》,它既展示了河北大地“道旁少人居,小米无得买”的荒凉,又发掘了“野老欣笑应,近前挽我裾。热水温我手,火炕暖我躯。叮咛勿洗面,洗面破皮肤”的民间温情。尤可注意的,是它深刻地揭露了元朝马背上的征服者对累世相传的儒家文化的破坏:“切问老何族,云是奕世儒。自从大朝来,所习亮匪初。民人籍征戍,悉为弓矢徒。纵有好儿孙,无疑犬与猪。至今成老翁,不识一字书。”累世儒家的好儿孙竟然变成老文盲,从这种对民间教育的摧毁,折射着大地深沉的叹息。王冕有诗云:“谁恤苍生苦,移忧到酒边。”他诗中的民间立场和大地叹息,都凝结成“恤苍生”三字了。
王冕的诗、画、人品,均与梅花结有不解之缘,自称“平生爱梅颇成癖”。他的咏梅诗多是自题画诗,明白晓畅,别有滋味:
我家洗砚池边树,朵朵花开淡墨痕。
又有《白梅》诗:
冰雪林中著此身,不同桃李混芳尘。
梅花不慕虚名,不图俗利,冰雪立身,淡雅自处,实际上是诗人高洁而独立的人格和情志的自许。两首诗同用“乾坤清气”的意象,可见诗人对这个意象情有独钟,一“散”一“满”的动词的采用,表明他想把梅花品格奉献给人间,改良人间的人文氛围。这也是他有别于此前的一些高士之处,即便洁身自处,未失入世情怀。元末的诗风,以王冕的梅花诗留下一股乾坤清气,到底也是值得人们纪念的。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