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最近上海博物馆斥资450万美元,从美国购回了被誉为“法帖之祖”的北宋祖刻《淳化阁帖》残本。《淳化阁帖》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法帖?它的历史价值如何?上海博物馆此举有何意义?带着这些问题,笔者近日采访了中国人民大学徐悲鸿艺术学院副院长、博士生导师、我国首届书法博士郑晓华教授。
问:郑博士,《淳化阁帖》到底是一部什么样的字帖?它有多大的历史价值?
郑晓华:《淳化阁帖》是在北宋第二位皇帝宋太宗赵光义在位时组织编集“出版”的我国历史上第一部大型名家书法集帖,编刻于淳化三年(公元992年)。一般认为,《淳化阁帖》以编次于淳化年间而得名,因刻版深藏禁宫秘室,故亦称《淳化秘阁法帖》,简称《阁帖》。全书收入历代帝王、名臣和书法家一百多人,墨迹约420件,其目次分别是:卷一为历代帝王法帖、卷二至四为历代名臣法帖、卷五为诸家古法帖、卷六到十为王羲之父子书。法帖原版以枣木为之,棰拓亦极讲究,以当时名贵的歙墨和澄心堂纸,拓印的量很小,只赐给亲近大臣,因而外间流传不多。特别是宋仁宗庆历年间(公元1041-1048年),宫中失火,原版不幸全部焚毁,因而初拓本被视为宝物,价值连城。这次上海博物馆从美国购回的《淳化阁帖》是美国收藏家安思远收藏的残本,据说系初拓,仅存第四卷、第六卷、第七卷和第八卷,共170帖。宋代距今一千多年,宋代的东西,流传到现在,即使一张白纸也是珍贵文物,何况是这么一部重要的法帖!它不仅有文物价值,而且还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学术价值。且对一个国家、民族来说,这些东西应该说是无价之宝,因为它是我们文明的载体。我们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正是由这样那样的历史遗物而见证的。
问:《淳化阁帖》有“法帖之祖”之称。这个名称是怎么来的?
郑晓华:其实历史上最早的丛帖并非《淳化阁帖》。史载南唐李后主李煜曾诏当时著名学者兼书法家徐铉“以所藏前代墨迹、古今法帖入石”,名曰《升元帖》,事见南宋周密的《过眼云烟录》。不过《升元帖》流传很少,南唐被灭后就没有什么影响。而《淳化阁帖》不仅规模大,在历史上的影响也远远超出前者(两者不可同日而语),所以一般书法史家奉《淳化阁帖》为“法帖之祖”。
《淳化阁帖》有编辑校勘不精之失——不仅有张冠李戴的错误,而且孱入部分伪帖,因而历史上受的批评很多。不过多数书家还是认为,即便是有很多错误,它在历史上的功绩和地位仍然是不可抹煞的。
问:为什么这么说?
郑晓华:因为它应历史的呼唤而产生,满足了历史的需要。宋初历经晚唐、五代之乱,整个社会文化事业遭到严重破坏;尤其是书法艺术,所受摧残十分严重。具体的表现:一是国民书法整体水平低;二是偌大一个国家,立朝近百年,没有几个像样的书法家。现在我们说书法,仅仅是作为一种视觉观赏艺术,一个艺术品类。当时的情况可不一样。当时因为没有现代化的印刷、传媒工具,所以是被当作一种重要的政治家、国家公务人员职业素质。一个王朝书法水平如何,不但关系到国家文明水准、王朝尊严,还与国家的行政效率、管理水平相关联(所谓的“四夷”为什么都要到中国来学书法,道理正在于此)。面对这样一种局面,知识界很多人都不满意。欧阳修、苏轼,直到后来南渡的宋高宗,都曾对此抱憾。欧阳修说:“书之盛,莫盛于唐。书之废,莫废于今”。宋高宗赵构更批评“本朝士人自国初至今,殊乏以字画名世;纵有,不过一、二数,诚非有唐之比。……书字之弊,无如本朝,作字真记名姓尔”。
了解了这样一种历史背景,我们就可以想见,当年宋太宗敕修《淳化阁帖》,是怀着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因而对于它的历史意义,我们也就不言自明了。可以这样说,编集《淳化阁帖》是当时的统治者为繁荣书法艺术、推动文化事业发展而采取的一项“政治举措”。可惜当时的统治者文化垄断思想太严重,只给少数贵族和新宠的高级官员“共享”。史书记载:宋太宗“遣使购募古先帝王名臣墨帖,命侍书王著摹刻禁中,厘为十卷,是为淳化阁帖。凡大臣登二府,皆以赐焉。”致使这样的一个文化工程,最初的影响面很有限。不过庆历失火毁版后,后来陆续有以初刻本为本加以修订重摹的翻刻本出现,如庆历年间敕修的“银锭纹摹刻本”,南宋淳熙十二敕修的“淳熙本”。加上公私翻刻的各种“再生”版本——如庆历五年潭州刘沆所刻“潭本”,还有大观年间汝州出现的“汝帖”、泉州的“泉州帖”,等等,各本精芜不一,在历史上都非常著名。这些帖本在社会上流传很广,而且后来有好事者屡屡翻摹,可以说版本繁多,到明清民国时代,有“世间《阁帖》不胜数”之叹。这说明,《淳化阁帖》虽然有失误,但所选东西还是好的,有艺术价值,社会需要它,而且认可它。此外,《淳化阁帖》还有一个很大的学术影响,即它的出现,带动了其他丛帖的出现(如《群玉堂帖》、《博古堂帖》、《戏鸿堂帖》等等),个人集帖也纷纷出现。可以说,《淳化阁帖》带动了当时的“字帖出版业”(当时出版只能摹刻然后棰拓向社会发行)。而且,以《淳化阁帖》为滥觞,后来考证法帖源流、真伪,研究书家行略,就成为一门专学,称“帖学”。一部书法集帖,最后导致了一个“国学”学科的产生,您说它的地位和功绩还不够大吗?
问:上海博物馆此次从美国重金购回《淳化阁帖》,此举您有何评论?
郑晓华:当然是好事。盛世修史,盛世修文,国家有了经济实力,把我们过去贫穷落后挨打时候流散到海外的文物都收回来,这也是我们的责任。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就这么多,百年屈辱时我们守不住,有的东西被抢走,有的东西被廉价买走,当时没办法。这不仅仅是文物、是学术资料、是艺术品,更重要的还是一份感情,一份对民族、对列祖列宗的感情,以及对子孙后代的责任心。现在陈列在欧美各大博物馆里的中国“国宝”还有很多,听说有国家在联合国呼吁,要归还战争掠夺文物和艺术品,这当然是我们最向往的一个渠道。能够像上海市政府、上海博物馆这样,以一定的气魄,购回我们的文化珍宝,也是大快人心、很显示民族尊严、很能增加民族自信心的好事。
(图片为上海博物馆购回的《淳化阁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