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新秀成为名家,作为读者,我们就应该考虑,要用一种更挑剔的眼光,来读他的作品了。新秀能够成为名家,必定曾经有过成功的作品。如今时代,信息膨胀爆炸,令人目迷五色,注意力成为稀缺资源。酒香也怕巷子深,好东西不吆喝也会被忽略,所以形形色色的炒作粉墨登场,也是情势使然。但另一方面,实至才能够名归,这一流传古今的道理,却也是不会轻易改变的。概言之,炒作最好的情形也只不过是锦上添花,而无法点石成金。新秀能够成为名家,关键性的撑杆一跃,当是凭借其不俗的作品而完成的。
在不同的作者,使其一朝成名的好作品,可能面貌各异,但必定会有一个共同之处:真诚。写作大多都有一个真诚的开始,彼时,名利的诱惑对于写作者来说,还是一片阙如,不是不想,是想也没有用,它们遥远得仿佛在天边,以至于无论做什么其他的事情,成功的概率似乎都比它更大。因此凡是真正醉心写作的,必定有另外的、超出名利之上的理由。首先应该是倾诉的欲望,表达的冲动。他有许多感受和思索,关于生命的滋味,生活的遭逢,积郁于胸,不吐不快。这时的他,就仿佛一位怀胎十月的孕妇,不得不分娩。他首先是说给自己听的,因此没有必要造假,矫情,故弄玄虚,这就符合了好文章须情真意笃的最根本性的要求。同时,为了使得表达能够最大程度地袒露内心,他会努力寻求最为合适的形式。不管他是否意识到,这两个方向的努力结合在一起,恰恰成就了一部好作品得以产生的必要条件。
但正如古语“靡不有始,鲜克有终”所言,良好的开头,未必能够保持下去。一旦新秀被擢升为名家,情形就大为不同了。名声是一种微妙的元素,播撒流布之处,会产生魔术般的效力。门前冷落一变而为车水马龙。所闻所见都是掌声和笑脸。买方和卖方,求人和被人求,一夜之间换了位置。报刊版面忽然慷慨了,当初提供边角旮旯刊登个豆腐块都好像是照顾,如今纷纷许诺给予整版和头条。对当事人而言,那种爽心的滋味,颇似殿试夺魁的古代书生,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洛阳花。
此消彼长,原本也是事物的规律。如果说,以上诸多情形都属于增益的内容,体现于外在环境,那么同时也有减损的部分,那便是作品的质量,体现于写作本身。约稿信、出书协议纷至沓来,让他陷入新一轮的焦灼之中——不同的是过去着急发表无门,如今忧虑分身无术。其结果便是过去十年磨一剑,如今一年铸十剑。过分地追求速度、产量,势必影响到作品的质量。价值是劳动的凝结,投入的劳动的总量减少了,其价值含量自然也相应降低。正如民谚所比喻的,萝卜快了不洗泥。
对当事人而言,这种变化是渐进的、累积的。迈入名家门槛之初,面对为应付稿约匆忙赶制的粗糙之作,他可能会惶惑、内疚,会提示自己到此为止,下不为例。毕竟他是有辨识能力的,分得清美丑妍媸。但环境的作用不可小觑,内心的定力很难仰仗。崇拜者在前,追捧者在后,恭维的言辞左右伺奉,时间久了也就麻木了,更久了则生出错觉了。于是注水抻面,克隆拷贝,改头换面,一应出现了。于是浓稠的血液稀释成寡淡的白开水,真诚的言说演变为虚应的敷衍。于是凝视内心变成关注市集,与存在对话变成同经纪人还价。对于有志于向成功的巅峰攀登的作者,这何尝不是一种危险的坠落,但却是以一种惬意的、貌似上升的方式进行的。事实上,在我们周围,这样的情形也确实在反复搬演:跨进了名家的殿堂,也从此告别了艺术的神庙。
我也明白,这样的说法,无论对新秀,还是对名家,都是不公正的。有许多始终如一的的新秀,也有许多不改初衷的名家。他们一直秉持着清醒的艺术自觉,不为名声所惑,不为市场所动,始终用一把高水平的标尺衡量自己的作品,从而也使其作品始终配得上这样的标尺,成为我们阅读时愉悦沉醉的源泉。然而,既然上述值得忧虑的现象确实也时有闻见,那么,这样的提示就不是多余的。除了寄望于他们自我警醒、约束之外,我们也应该懂得维护和行使作为一个读者的基本权利:警惕赝品,抵制平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