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春节长假，我总喜欢抽空读读熟识朋友的书稿。或小说或散文，或评论或传记皆可。今年我选择了我的作者、朋友南帆的长篇散文《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刊《钟山2004年第1期》）。
读着这篇近十万字的长篇散文，我便不由地想起十几年前我编发他的毕业论文时的情景，浮现起在华东师大校园里所见到的那个莘莘学子的形象。
原来，早在1982年，当我读着南帆（当时他本名为张帆，笔名石箫）在厦门大学所完成的毕业论文《忠于生活思考生活》（王蒙论）时，我就特别喜欢论文中所显露的才气、见识，还有流畅漂亮的评论文字了。论文在《钟山》发表后，我又情不自禁地推荐给了王蒙先生。不久，我便在王蒙发在《文学评论》上一篇论及中国当代青年评论家的长文里，感受到王蒙对南帆的激赏之情。
大约是第二年，《钟山》又发表了南帆在华师大读研究生时所写的论刘心武创作的论文。不久之后，当我作为责编在华师大校园里第一次见到这位长着高挑身材、流露出勃勃才气的青年学子时，我便愈加相信，曾经在60年代培养过众多一流学者的厦门大学，如今在80年代，总算又孕育了一代新型的评论才俊。
读着南帆这篇描述他的父母与他们所处时代的长篇散文，我仿佛进入了一个兼有小说与散文，历史与随笔的文学世界，好像驰骋在现实与历史的情景中，漫游于情感与理智境界里。
十几年前的南帆是个才气逼人的青年评论家，如今他已是个成就显著的学者了。他所写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当属典型的学者散文。多年来，我们确实见识过不少自诩为第五代（或第六代）甚至自夸为全国十大评论家的角色，可稍加考察却发现，这类靠炒作起家的评论家往往才气有余，而学术根底甚浅。至于真正称得上是学者型作家，或高水平的学者散文，也似乎并不多见。
如今当我读着摆在面前的这篇长篇散文，我方才领悟到，真正优秀的青年评论家应当具备怎样的学识修养，又应当怎样展现自己的才华，真正优美的学者散文又如何把学识、才情和思想糅为一体而奉献给他的读者的。就我们以往的阅读经验而言，可以说，我们读惯了历史名人记叙父母亲的篇什，可我们何曾见识过从历史反思角度对普通父母苦难人生的记叙？我们读惯了常人回忆父母亲传统美德的文章，可我们却很少读过文化随笔和忆旧散文相杂揉的文体来书写父母的文字。
在大多数情况下，抒写自己熟悉的父母亲似乎特别容易，但有时也会出现愈熟悉愈难写的情形。这往往与作者入其中而又不能出其外，受近距离观察、受主观情绪支配的局限所致。对于南帆来说，也许困难还在于：他的母亲是个普通的贤妻良母，他的父亲不过是个平常的小知识分子。父母都不是名人，既无惊天动地的业绩可叙，也无传奇般的经历可写。尽管纵观他们的一生，也曾遭遇过一些麻烦甚至磨难，但毕竟称不上是迭经坎坷、饱尝苍桑的。
《关于我父母的一切》的成功也许正在于，作者能够站在广阔的历史背景上，对两代人的生存状态的对比描述中，既体现了作者对父母辈的温情疼痛，也表现了作者对社会对历史的沉痛反思，对现实的人文关怀，并提供了足够的社会信息量和多种参照系。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展现出中国社会和文化在半个世纪内的变迁历程。作品既有现实的关照，又有历史的厚度，称它为一篇拓展了内涵，丰富了思想的优秀叙事散文大约并不过分。
作品的成功还在于，将历史与现实、个人与社会熔于一炉，将叙述、描写、议论糅于一体，从而显示出非虚构类作品独特的文体价值。它不是小说，却似乎可以当做小说来读；它不是历史，却时时透露出真实的史料价值。它类似于叙事散文，却不时闪跃着学者智慧的火花和机敏的议论。如作品中对自杀的议论，对档案的叙述，关于照片、关于开会的思索，无论检索现实，还是盘点历史，似乎均能信手拈来，随意发挥，并往往能产生穿透历史、解析现实的效果。
南帆的《关于我父母的一切》不仅让我们认识他的父母，认识了他父母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而且也让我们不由地思索：散文另一种写法的可能性，非虚构类文学的广阔前景。如果说，优秀的学者散文是作者学识、才情和思想的结晶，而学识是根基，才情是闪光，思想是灵魂，那么，南帆这篇长篇散文倒恰恰是融汇了这些特质的。
当然，读罢南帆的这篇长篇散文还勾起了我的情感记忆：我想起了已经去世多年的父母亲。因为他们也来自普通的百姓阶层，也有着与南帆父母亲相似的经历。生前他们也曾渴望过向子女诉说他们的痛苦经历，期盼过与后辈们的沟通与交流。只是或因生计忙碌，或因少不更事，在多数情况下，儿女辈总也未能满足他们的愿望。以至岁月匆匆，等到我们也到了两鬓染霜的年纪，即使追悔莫及，也难以弥补了。
感谢南帆。是他让我们在认识了他父母的同时，也加深了对他们所处的那个时代与社会的理解。他也让我们在更广阔的历史与现实的背景上，思索我们的将来。当然，他还让我们在认识与思索中，得到审美的享受与情感的熏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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