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师田名瑜先生字个石,号半痴,凤凰人,南社诗人,沈从文先生少年时从其学。1930年作《送沈从文序》,全文如下——
庚申春,以事适黔,道梗镇远,旋晤从文芷江。从文方促刺为人佣书,而益自骋于学。迄是,思且未见者十年,间自沪津报纸,睹从文有作,辄怿怿以喜,而从文值乡人,又靡
不余之询也。尝致书其兄,云余曩任县校讲师时,衣一布衫澹泊状。喟然无繇聚首,今从文自北平归觐,余罢官,为陈公畀以职事栖沅上,不期而邂逅之,噫,幸矣!从文既归旬日,重过余北去。开襟谈日夕,穷天下乐莫逾。因复进之曰:学术今隳悖极矣,非卓桀不徇于俗者,乌能障之!明顾宁人有言:“君子之为学也,非利己而已也。有明道淑人之心,有拨乱反正之事。知天下之大势何以流极而至于此,则思起而有救之。故不学则已,学必志其大者!”穷居深念吾国脊脊大乱,乱自学术。苟欲救之,亦必自正学术以正人心始。从文才峻而气清,怀虚而志亢,所著书已翔有闻,然非余徯于从文者。而从文或亦不以自画,愿以宁人之言为鹄,益闳其学而致其知,不负其志与才,则与弋一时之名者异已!从文在北都时,从绩溪胡适之游,往见胡氏哲学史,无大類,虽似与吾不同趣,顾不得谓为不知言者。至北时,遇胡氏,试以吾言质之。
庚申,1920年,个石师会从文先生于芷江。又十年,从文先生归觐,再过个石师,师为此序,则1930年矣。师以“才峻而气清,怀虚而志亢”评定从文先生,可谓中肯。卅年前从文先生寄吾信中谓个石师“八十三岁还十分精神,手不释卷,也很值得我们学习”,语亦信实,足见其师生之相知。张兆和先生亦尝谓吾:个石先生于从文影响甚大。而个石师所期冀从文先生者不在作小说,而在治学,故有“所著书”以下数语。个石师所以以顾炎武之言示从文先生,且望其以顾言为鹄,诫其勿“与弋一时之名者”同,意深之至。是悟吾游个石师门下廿余载,而未尝闻师有一语论从文先生小说,非无由也。噫!师之不必强求于弟,弟不必强从于师,各从所好,相重为尚,此理吾明之矣!观个石师称胡适之之哲学史“无大類”,且属从文先生见胡氏而以其论正学术之言以质之,师之所志不晰然乎?然则从文先生清丽超卓、树大纛于今日文学界之小说、散文亦足以“正人心”者也!个石师之治学术,从文先生之治小说,其志一也,殊途而同归,虽所事之业异,复何妨哉!师与先生,皆我所钦敬,倘从吾好,吾绍师业者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