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大学建筑系教授中国战略与管理研究会文化发展委员会主任摄影家
陈志华刘序盾 李玉祥
嘉宾人像摄影:宫苏艺
缘起
在城市改造中,许多历史文化名镇受到破坏。为保护珍贵的历史文化遗产,2003年11月27日建设部和国家文物局联合发布了首批历史文化名镇(村)名单。山西省灵石县静升镇等10个镇和北京市门头沟区斋堂镇川底下村等12个村榜上有名。此后,两部门还将在全国选择一些保存文物特别丰富并且具有重大历史价值或革命纪念意义,能较完整地反映一些历史时期的传统风貌和地方民族特色的镇(村),分期分批公布为中国历史文化名镇和中国历史文化名村。对已获得名镇(村)称号的,将建立跟踪监测制度,对不能进行积极有效保护、并造成历史遗产严重损害的名镇(村)将取消其名镇(村)称号。此举受到社会热切关注。我们就此问题请三位参与研究和保护乡土建筑的人士发表看法。
一些乡土建筑面临危机
记者:陈先生曾在《楠溪江中游古村落》一书的前言中写到:“乡土建筑是中国建筑遗产的大宗。不研究乡土建筑,就没有完整的中国建筑史。同样,不研究乡土生活,就没有完整的中国历史。”可是今天,乡土建筑的存在已经十分脆弱,保护任务是刻不容缓了。
陈志华:“建筑是石头的史书。”这句话说得非常有学问。从建筑认识历史,是相当深入具体的,因为它是历史的实物见证。而历史文化名城、名镇、名村,就更是一部历史的百科全书。它们的价值首先在于所携带的历史文化信息。一部二十四史,你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也不知道中国的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最多也就知道田亩数、钱粮数。我们研究乡土建筑就是赶快写一部建筑的老百姓的历史。这些东西没有了,将来我们的子孙无法知道过去老百姓是怎么生活的,要看书,书上没有,要看实物,实物也没有了。
现在大拆大建使乡土建筑面临着紧迫的危机。有些地方,几天之内就可以消灭掉一座有几百年历史文化遗存的村落或者小城镇。北方某省有一个村子,1986年被定为省级文保单位,1989年为建“小康文明村”,把魁星阁、文昌阁、文庙、圣庙、真武庙、两座焚帛炉和三座宗祠都拆掉了,理由是“不文明”。南方沿海某省,几年前也铁了心要搞“小康文明村”,用推土机、挖掘机、铲车等等现代化机械轰轰隆隆把公路边的老村子一扫而光,里面就有已经申报为历史文化名村的。用如此野蛮的方法能建设“文明村”吗?
刘序盾:以舟山事件来说,鸦片战争的重要海防要塞古镇定海,直到上世纪90年代中期还是街巷历史面貌完好的中国惟一的海岛名城,许多影视作品的拍摄选择这里作为外景地,当地人民以此为骄傲并据以申报了历史文化名城称号。谢晋导演在拍摄《鸦片战争》时曾到老街踏勘,惊喜于老街几乎原汁原味地保存了清末海岛市镇的历史风貌,许多地点甚至可以和英军150年前绘制的街景相印证。可如今,舟山定海原有的传统街区毁得仅剩下百分之十六。
李玉祥:我跑过许多地区,感到现在保护的速度往往跟不上破坏的速度。特别是在一些地区,破坏是毁灭性的。沿海地区经济发达,乡土建筑遭受破坏,较为严重。西部大开发,也会面临这些问题。西南少数民族地区交通不便,情况比东南沿海地区好一些。有这样一条规律,越是现今偏僻遥远之地,越是有好的遗存。
保护应当是整体保护
记者:1999年10月,关于文物建筑和历史地段的国际议会在墨西哥通过的《关于乡土建筑遗产的宪章》,提出了这样的保护原则 “乡土性很少通过单幢的建筑来表现,最好一个地区又一个地区地经由维持和保存有典型特征的建筑群和村落来保护。”为什么要把镇、村的整体当作保护的对象?
陈志华:乡土建筑的存在方式是形成聚落,各种不同类型、不同功能、不同性质的建筑在聚落里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系统,这个系统和乡土生活、乡土文化相对应,是一个有机体。一幢乡土建筑只有在这个系统里才具有最充分的意义,发挥最大的价值。
在一个历史文化名村里,青砖大瓦房有价值,保护起来;小房子不保护,牛棚猪圈不保护。青砖大瓦房又是木雕又是石雕又是进士又是举人的云云,可是没有牛棚猪圈,你能了解村民过去是怎么生活的吗 保护应当是整体保护,这是我们保护的理念。保护一个完整的村落,包括它的“天门”、“水口”,特殊情况下还要保护它的茔地。我们并不主张保护许许多多乡土建筑遗产,而是主张保护一些“有典型特征”,携带丰富历史信息,建筑质量较高、还侥幸保存着建筑的多样性和建筑系统的完整性的聚落。这样的聚落过去不少,现在已经所剩无几。精选一些保护起来,本来并不困难。
刘序盾:一个古镇一条古街经岁月磨蚀显得朴旧,一些人认为是落后封闭的象征而要改换新颜。而对其中包涵的历史文化价值及其可以为地方百姓带来的长远利益,却有意无意地忽视了。就以人文荟萃之地浙江来说,全省已经找不到一个相对保存完整的历史文化名城,包括著名的杭州、绍兴都已经名存实亡。现在抢救一些历史文化村镇,的确是当务之急。
李玉祥:原汁原味的村子已经比较少了。保存完整的村子只是相对的,或者是这个村子里有几栋房子保存得还不错。常常是在一个古村落里,冒出来几栋新盖的欧式小洋楼,在徽州就很明显。但这是农民的自发行为,没有统一规划嘛。
首要的是保护而不是开发
记者:有些村镇现在把旅游开发放在第一位,而不是保护乡土建筑的“文化价值和传统特色”,从可持续发展来看,这对乡土建筑是不是具有“破坏性”的影响?
陈志华:现在我一听“开发”就头疼。乡土建筑要么没人管,任其破坏;要么就是一拥而上,任其开发。现在无论是到名城,还是到名镇、名村,常听到一个词 “开发”。我老跟他们抬杠 你开发哪里不能开发,为什么到古村里来 你到古村来开发,还是看到了古村的价值。但是不保护它,价值何在 古村首先是要保护。
李玉祥:广东开平的碉楼是一种中西合璧的东西。在中国乡村里有这种非常西化的建筑,给人一种异域文化的感觉,是一种很独特的景观,可一直默默无闻。后来当地政府认识到,宝贝就在自己身边。他们把全国各地的专家请过去,开学术研讨会,对散布在开平的碉楼进行普查登记。政府还专门成立了碉楼办公室,现在全国驰名。
刘序盾:记得上世纪90年代贝聿铭在北京回答记者提问 “您认为北京应当如何建设 ”他答道 “北京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古都,更重要的是如何保护。”其实,保护和发展本不是矛盾关系,而是可以相辅相成、相互促进。
记者:在保护乡土建筑的同时,我们是否也要考虑提高居住者的生活质量。
陈志华:我们一个根本性的主张、根本性的思想,就是不能在名镇、名村的老区里发展,必须发展新区。解放后五十多年人口翻了几番,村子肯定要盖新房子,新房子一盖,老村还是原来的样子么?
我们乡土建筑的研究组在全国来说都是理念最严格的。但是在做保护规划的时候,也仅仅是做到外观和院落,没有说老房子里面不能动、不能改造。如果说老房子里面不改造,让人怎么生活啊 还用马桶 还用朝天坑 所谓生活的现代化其实就是水电暖。及时而合理地维修整理古村、古镇,增加各种设施,装修内部,以提高居住质量和安全性,消灭破败的贫民窟面貌,是完全必要的。另辟新村是保护作为文物的乡土聚落的最佳的甚至唯一的方案。比如四川省合江县的福宝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为了安置已经增加了几倍的人口,镇党委决心开发规划新区,而把古老的福宝镇保护起来,不拆不改。这实在是一个有远见卓识的决策,一方面,新区地势开阔平坦、交通便利,另一方面,把旧街当成文物保护,把它携带的可贵的历史信息永久地传承下去,提高后人的生活品味。新与旧各得其所,互不干涉。
刘序盾:在定海保护下来的老街上,目前群众自主修缮老房子的积极性非常高。当地文物干部加以指导,实现了外表风貌依旧而内在生活设施完善。中外无数成功事例都可证明,保护城镇历史风貌和群众生活现代化也并不矛盾。
李玉祥:我们下去经常会遇到这样的问题。老百姓说,你们老说老房子好,那你们来住住。确实是这样。老房子只是符合过去那个时代的生活,而现代生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了,肯定有矛盾。老房子是可以改造的,外面不动,里面改造。但现在那些住在老房子里的老百姓本来就比较困难,靠自己的力量去改造很难。浙江桐乡市乌镇的做法是修缮老房子全部用旧材料,电缆全部走地下,改造卫生间。如果改造好了,我想老百姓还是喜欢住在老房子里。既享受着现代生活的便利,古镇也没有破坏。
舟山定海的古巷。
舟山定海的民居和防火墙。
本报记者吴力田/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