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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的延安

2004-07-0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王蒙 我有话说


王蒙在延安留影

这片休闲广场里的灯柱活像支支矗立着的大雪糕,柱子像木柄,雪白的群灯在每根手柄上排成长方形,像奶油香草冰块,

白炽光照耀得草坪油绿。25层高的大酒店外墙屏幕上放映着闭路电视,是美国(怎么总是美国?)的男男女女且歌且舞。音乐摇滚不息。市民们坐在草坪边乘凉。天清气爽。近处是所余无多的河水。高处是悬浮在夜空中的被不同方位的聚光灯照亮了的,层次不同,内外不同光色也不同的神塔。更高处是后来修起的,被文物部门责令拆除,但当地人仍然保留至今的“摘星楼”,楼名极言其高,近看这座差不多百分之百的洋灰建筑虽然涉嫌粗糙伪劣,色泽也不协调,在夜色中仰视仍然璀璨迷人,乃至有几分神奇。同样神秘的是浮在空中的新建仿古烽火台和对面凤凰岭上的道观。宗教也愈益火了一些,所以当年的鲁艺,说是有可能要恢复它的原址的天主教堂功能。

初夏天气,不冷不热,广场上的休闲者显得惬意舒展。

这是哪里?

这是延安。

这是延安?

延安是革命的圣地,当然。枣园、杨家岭等地的革命文物展示符合文博专业的标准,新建的革命博物馆阔大巍然。观众怀着虔敬的心情倾听穿着退役军服的解说员的熟练的专业化的介绍,字正腔圆,情深词切,人们被他或者她的解说带入到了70来年以前的峥嵘岁月,带入到那个时候的毛主席、周总理、刘少奇、朱老总和任弼时住过的窑洞。人们观察毛泽东与路易・斯特朗谈话的石凳石桌,听着斯特朗为了满足老百姓看“洋人”的好奇心建议与主席换座位,面对围观者的故事,思想着著名的“美帝国主义与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的命题。人们思索新中国是如何从这里走向了全国,走向了世界。

然后走了那么多起起伏伏的路,从前天、昨天,到了今天。

也是旅游热点。如果你想购买纪念品,毛主席雕像,纪念章,红军的军帽肩章草鞋背包等各种物品齐备。如果你想留影,这里摆设了斯诺当年为毛泽东拍的那幅有名的红军八角帽巨幅照片,英姿飒爽,才华横溢,眉清目秀,风华正茂。你可以租借这里预备好了的灰色红军服装,在毛泽东的此幅照片前留影,每次5元。租衣自己照相,每次30元,不限次数,但不可换穿。集体在这里举办入党宣誓,摄影每次50元。而在杨家岭中央大礼堂里,那里召开过党的“七大”,它的突出口号是“在毛泽东旗帜下前进”,除了原有的布置以外,还特地把讲台桌从主席台上搬到了下边,为了给旅游者腾出活动留影的空间与方便,撤掉并且归拢挤放了许多排座椅。

旅游的周到服务与成功创收,使参观活动更有程序更完满也更有后劲,保管、展览、服务与扩展将更加全面也更加细致,叫做良性循环,叫做一条龙服务。你有一点没有想到。

我1983年来过一次延安,那时候延安大体旧貌依然,只有延河大桥是1959年修的。说是头一年周总理来到延安,从河滩涉水过河时汽车陷在淤泥里,延安的老百姓奋力抬着总理的车子过了河。这使总理感动得流泪。说是总理看到了当时延安的极不发达的状况没有什么改变,多有自责。后来总理回到了北京,特批了一些钱,修了钢筋水泥延河桥。而现在,与延河桥并列的还有更宽大的宝塔山大桥,车水马龙,不让任何与其规模相似的城市。

这也使我想起1980年与艾青老师共游美国的时候他老在许多场合讲起的毛泽东写给他的一个条子,是延安文艺座谈会正在召开之际,毛主席邀艾青一谈,提到连日降雨,延河水大,特派主席用的马匹去接。艾老背诵得下整个纸条的内容。看来那时的延河自然成滩,过河得?水。那时的革命领导人也与诗人们有更平易的接触。现在河床经过了整修,坡陡得多了,人们难以下到河滩,河里也缺水,说是即使洪水季节,河水也满涨不了。

延安的市容愈来愈漂亮,延安的市民穿着也不落人后,当地一位干部并对我说,延安的人穿衣比北京人洋气。登到宝塔山头,夜晚下看,一片彩灯霓虹,(与京沪)同样的口号,叫做让延安亮起来。从宝塔边下看着抢眼的还有很大的“家和超市”。延安人告我,肯德基,麦当劳,都落户革命圣地了。

还有安塞。延安改为地级市,管理着周边的6个县和延安市的几个区(这对增加延安的财政能力极有好处),包括以农民歌舞、绘画、剪纸著称的安塞。它的造型艺术令人想起当年解放区的革命版画、绘画,质朴而又强烈。它的大腰鼓,气势磅礴,不可阻挡,在影片《黄土地》中有非常夸张的表现,那是一种质朴乃至愚直的悲壮割舍,是一场扑不灭的大火。它的民歌,“泪蛋蛋落在黄土坡”与“是俺妹妹就招一招手”,土得掉渣的旋律与词句中,时时令人想起新中国初期的革命歌曲“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太阳出来了,满呀满山红”……,多数革命歌曲的旋律脱胎于北方农民的情歌。革命的力量正是在民间。革命的胜利包含着大西北黄土地的民间文化的胜利。革命博物馆的导游给大家解释歌曲《东方红》的由来,用呲呲呀呀的小曲唱腔唱“骑白马,挎洋枪,哥哥吃的是八路的粮……”就是《东方红》的调子。这使人回想起当年人们用大管弦乐队伴奏,由大合唱团四声部唱起的铙钹齐鸣,气贯长虹的毛泽东颂歌《东方红》,其旋律曾经回响在太空,由我国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发出。其实,“骑白马……”也已经不是民歌的原汁原味,原歌应是情歌。

革命文艺依托了陕北风情,并非完全偶然,农民革命的主体性质,革命文艺的群众路线,人民性的旗帜,与群众特别是陕北农民群众的血肉相联,使人民革命化,民歌民舞也革命化,使革命文艺也亲密无间地民间化了。

应该说,民间化是革命化的保证,而精英化的自恋,其结局多半令人长叹。

也许我在解放初期听到陕北旋律的时候还没有怎么熟悉那里的民歌,但是现在,在安塞听《赶牲灵》,听《兰花花》,听悲怆的《走西口》,却时时从中温习了青年时代充分感受的革命洪流、革命深情。我惊异于革命本身的质朴与苦情,忘我与决绝,大放悲声与望穿双眼的期待,生生死死的熊熊火焰……革命深情与农民的无望的从而更加热切的爱情追求的相通、同构,也许这正是革命赢得了人心从而赢得了胜利的秘密所在。

没有听过《信天游》的人,能理解中国吗?能理解中国人中国农民吗?能理解中国革命和革命以后付出的与得到的一切吗?

安塞的人民艺术家如今红遍中国和世界,他们已经到过十几个国家,巡展巡演,鲜花著锦,烈火烹油。

延安人得意于他们近10年来的迅猛发展。他们的GDP连续以两位数字增长,他们的市委书记王侠同志是全国不多见的女书记,省委常委,中央候补委员,玉树亭亭,决断进取,洒脱自如,外秀内坚,是延安的新一代,正在实现现代化的新人形象。人们骄傲地说,大片山岭的主色已经由黄变绿,绿化的成就开始显现。他们说那些到延安拍摄黄土地的人员,寻找大片黄山荒山十分艰难。他们说到延安地区的能源业,延长为中心的油田有着极好的效益。他们说许多旧貌已经换成了新颜,原来的扎在头上的“羊肚子手巾三道道蓝”已经不见,代之的是各色国内外名牌鲜艳毛巾头巾披巾;而扎在绥德汉子上的露出两个小犄角的毛巾,除了舞台上你也再难见。还有,你在各种公众场合,愈来愈难听到原汁原味的陕北话,而是一派京腔京韵。他们还说,延安到处是私家(小汽)车,好车多半是私人的,有“宝马”也有“奔驰”,有“凌志”也有“桑塔纳”。幸亏延安宾馆的食堂还能提供些炸糕、荞麦??、绿豆饭、糜子粥……地方小吃,如李季、贺敬之等人描写过的。

怎么办呢?如今,1983年以及更早以前的延安面貌正在离我们而远去。革命圣地的人民正在大步奔向小康。革命的足迹将永远被纪念,被景仰,被拜谒。革命博物馆的建设愈来愈好。南泥湾的稻田绿油油一片。革命的精神世代发扬。宝塔与延河桥,不但无恙,而且正在放射出新的夺目辉光。延安人民过上了梦里也没有想到过的富裕的生活,刚刚开始。

于此同时社会主义的市场经济正在改变着许多。这次刚到延安的时候我有点惊诧,原来的边远和苍凉,原来的贫穷和志气,原来的本色和粗拙,原来的一无所有的无产阶级山沟沟风貌哪里去了?一片高楼大厦,灯红草绿,那还叫延安吗?徐缓如果变成迅速,疏朗如果变成密集,匮乏如果变成殷实,土气如果变成全球化至少是全国化,那还能叫延安吗?直到20年前,崔健等还在大呼小叫地唱着“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啊!

在延安宝塔山下的休闲广场,感受着小康的夜景,感受着人民的幸福,我忽然感动了,被“说服”了。辉煌的延安历史终于在今天结出了果实,再不是旧模样,初夏薰风今又是。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间正道是沧桑。毛泽东死而有知,他也会快慰。他一直期待着换一换人间,现在是真的换啦!延安有辉煌的过往,有灿烂的现实,有崭新的肯定是更加福气的却也会包含着某些不确定和失落的未来。正道是这样地沧桑啊。“天”能够不恢复自己的青春吗?

当然,换新颜的同时也可以更多更好地保持一点有历史意义和文化内涵的旧貌,我期待着。
2004.7.1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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