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马上就要到了,老母亲又来电话,唤我回家过节。家在瓦窑堡,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但55周年喜庆日,太忙回不去,不由得想起了今年春节时回家的情景――
寒风一天紧似一天,从北京出
瓦窑堡,这个在“毛选”和中共党史教材中反复提到,又在丁玲等著名作家笔下多次出现过的地方,其实只是陕北高原连绵群山无数皱折中的一个小小县城。我上小学、中学时,全城也就万把人口。狭长的街道全用石板砌就,也不知经过几朝几代的蹭磨,路面像涂了一层厚厚的蜡油,白天晚上总折射着钢锭般乌青乌青的光亮。街道的两边是一眼望不到头的铺面,但除百货公司、医药公司等几家国营门市和骡马大店、大众食堂外,多数已改作民居。城中心的中山门前,另有几家卖凉粉、煎饼和油茶、枣糕的,据说“文革”中都以无正当职业为由迁返农村了。总之,除非是到了“六月六,新麦子馍馍熬羊肉”的农闲季节,或是八月十五、春节等几个大的节庆,这里还有点热闹,平常的日子里,这古旧的县城就像上了年岁的老人,在岁月的风尘里满脸沧桑,显得格外落寞、冷清。
如今回来,可是彻彻底底不同了!
我家原有三孔砖窑,前些年旧城改造时拆掉了,现在的三层楼房是城建局统一规划,公家和住户共同集资兴建的。楼房临街,高门亮窗,一字排开,足有半里路长。一层为出租的门脸儿,二、三层住人。从二楼的窗子望出去,街上车水马龙,人头攒动,卖灯笼年画的,卖青菜熟食的,呼朋引类,吆五喝六,加上高分贝回旋的音响声,一派喧嚣。那景象,直如一帧活化了的《清明上河图》,若不是有母亲在身旁,真会让人产生今夕何夕、此身何身的迷惑。
吃过饭,母亲便再三催弟弟领我们到街上去转转,说可热闹啦,可时新啦。弟弟也嘿嘿一笑,说:“你以为就你们北京好?瓦窑堡现在也‘红洋’了。”
我们下了楼。由于行人拥挤,从西头到东头,又绕到河对岸新建的“农民街”和农贸市场,整整转了两个钟头。经过的商号店铺,至少要有四五百家。弟弟说,这大多是由进城的农民经营的,要不农村怎能那么富?也有从江浙一带和内蒙古、山西来的,全城流动人口有4万多,加上有常住户口的,近7万,听说过两年就要申报县级市了。
令人惊叹和赞赏不已的,是那些店铺新颖气派的名号,美观醒目的招牌,如:中山摄影工作室、丰采日化城、安徽黄山名茶、国威电器、中山移动通讯、家庭用品批发城、金龙超市、陕西金源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等等。端详着这些五颜六色、目不暇接的牌匾,我一时恍如置身疾驰而过的岁月激流和蓬勃涌来的时代风云,心潮澎湃,激动不已。及至回过神来,眼角竟有些潮湿。
入夜便是除夕。家家户户的“火塔”一片通红,鞭炮声震耳欲聋。街上的彩灯和高处的灯笼交相辉映,亮如白昼。吃过年饭,我和弟弟又谈起来。
弟弟说,杂七杂八加起来,每月总有6000来块钱的进项。
我说,那你收入比我高。
弟弟在延长油矿下属的子长油田工作,开油罐车。油田去年计划产油23万吨,经过苦打硬拚,年底一举突破25万吨。整个油矿的原油产量,去年达到230万吨,原油销售收入就是50多个亿,税利相加,也有20多亿。
我在延安工作过20年,1988年调离时,全区原油产量也就70多万吨,财政收入不到3亿。十多年时间,能有这样大的跨越,是我始料未及的。
大年初一,我被一阵激越的唢呐声吵醒。按家乡的习俗,今天是不该出门的,只有过了初二,四邻八乡的人们才会络绎进城,走亲戚,闹秧歌,今年这是怎么了,这么早就上街?
原来,那是一幕幕连续不断的“婚礼进行曲”。一家的迎亲队伍刚过去,另一家接踵而来。队伍的前头,照例是乐队,除传统的“响器”外,还增加了电子吉他、萨克斯管等“西洋家伙”,曲牌有古老的《将军令》、《大摆队》,也有时兴的《达坂城的姑娘》、《我爱你中国》等。见围观的人多,各家乐队都在暗中较劲,吹奏十分卖力,悠扬的曲调,欢快的节奏,出神入化,和谐嘹亮。新娘大多披戴长裙曳地的婚纱,也有着丝绸唐装的。新郎则一律西装革履,一个个潇洒英俊,神采飞扬。队伍的后边,是用气球和红绸装扮的车队,小轿车数量不等,工具车上满载冰箱、彩电、立柜、摩托、被褥等生活用品。队伍行进中,不断有人向空中抛洒彩色纸屑,五颜六色的花雨在和煦的阳光中纷纷扬扬,飘飘而下,竭力渲染着婚礼的祥和、喜庆。
母亲神情专注地“检阅”着街上的人流。在偶尔回头呼应大家欢声笑语的刹那间,我发现,她的笑容竟是那样灿烂、生动,几十年艰辛的家务操劳写在她脸上的愁云已不见一丝踪影,定格下来的,只是这迷人的、极富感染力的笑意。
最欣赏母亲的,是我的儿子,他是从小在奶奶身边长大的,对老人家格外崇拜、亲昵。这时他一手搂着奶奶的肩膀,一手指着窗外,大声哄逗:“老太太,好不好?”
母亲先是茫然,随即会意。连说:“好,好。”
“文明不文明?”
“文明。”说这两个字时,母亲多少显得生涩。
儿子又问:“满意不满意?”
“满意。”迟疑了一下,又说 “也不甚满意。”
众人一怔。
“太铺排了,太‘能艳’(招摇)了。有钱,也不能这么糟蹋。”母亲说 “你看现在的年轻人,是疯了还是魔了,好好的头发,硬要染得花里胡哨,见天儿成伙结队的,不是打架,就是赌博,也没人管管。”
见要扯开话头,弟弟果断制止:“行了行了,您尽报忧不报喜。老脑筋不改!”
“什么喜哩忧哩?”母亲显然要争辩:“从前的社会……”
儿子显然以奶奶高水平的发言深为自豪,一边向大家挤弄着眼睛,却反过来加入“大批判”:
“老太太,二爸说得对,要与时俱进哩。记住老邓的话:发展是硬道理。”
又是一轮轰然大笑。
这个春节,全家人就是在这种欢快舒心的气氛中度过的。临走时,弟弟特地叮咛,以后不要再往家里捎东西了,北京有的,瓦窑堡应有尽有。
而母亲只是一句话:“抽空儿就回来,北京有什么好呆的!”(题图为瓦窑堡新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