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玲逝世已有18年,但是18年来关于丁玲的话题和评议仍在继续着,这说明她作品生命力的存在,以及她的经历、品格和精神的魅力。
丁玲这一生历尽磨难,但她的灵魂始终坚强。在20世纪的中国,没有哪个作家像她这样,一生中在荣辱毁举间,经历过如此巨大的落差!
我在1953年在文讲所学习时被分配到丁
我曾多次随同她去东总布胡同22号文协(作家协会前身)机关,那大约是一个过去的王府吧,院子两旁有长长的回廊。丁玲每进到院中,人们几乎就像欢迎女王似地迎接她,前呼后拥着,欢声笑语,她很受爱戴啊!这是我亲眼目睹过的。可是,曾几何时,到了1957年,丁玲忽然间又成为被批评和声讨的对象。
丁玲的心在泣血,但脸面上还勉强维持着平静,承受各种污蔑和指责。啊!要有什么样的毅力才能支撑起生命中这样巨大的落差呢?
丁玲的一生有许多面临选择的关口,从她每一次选择,都可以看出她极坚强的毅力。
30年代时,丁玲曾做出一次她这一生中很关键的选择。
丁玲说:很多人都以为她是受了胡也频的影响才革命的,实际不是。她18岁离开家乡湖南到上海,就在陈独秀、李达等共产党人创办的平民女校读书。接触过像瞿秋白这样共产党领导人。丁玲后来到了北平,认识了胡也频。丁玲说:在北平时胡也频对革命没有什么接触,他只是一个爱好文学的热血青年,和沈从文是好朋友,他写的文章,沈从文拿去在京报副刊上发表。丁玲说她自己从来没在北平的报纸上发表过文章,她恨透了京派文人。大革命失败后,她感到迷茫,期待落空,梦想破灭,愤世嫉俗。在这样心态下,她写了《莎菲女士日记》、《梦坷》等,寄给上海叶圣陶主编的《小说月报》,叶圣老是在来稿中发现的,以头条位置刊出。在文坛丁玲可以说是一炮走红,名声大震。她很感激叶圣老,终生都视叶圣老为师,凡有叶老在,绝对是末座相陪。在写作上丁玲似乎找到了灵魂的依托和归宿。不久她去了上海,加入了“左联”。胡也频是受丁玲的影响才接触左翼文学并参加革命的。丁玲说,胡也频这个人的优秀之处是,一旦接受了,参加了就奋不顾身。丁玲说在这方面自己不如胡也频。她接受革命较早,但感到自己生性自由惯了,生活上喜欢随意一些,害怕不能适应党内的纪律束缚,她愿意在党外,用自己的创作为左翼文学贡献力量。是胡也频的牺牲激励了她,她感到自己不能再在党的外边徘徊,决定了要入党。这是在丈夫牺牲以后,白色恐怖最严重的时刻做出的决定,这一行动称得上悲壮。丁玲说,她既然决定参加了,就再也不会回头。
她的一生证实了这一承诺的坚定。
另一次选择是,当她千方百计从国民党囚禁中逃出来,找到党组织以后,她要求到陕北苏区去。当时上海地下党负责人冯雪峰本希望她能留在上海工作,但她坚持要去陕北,后经中央批准,她如愿以偿了,只感到心在飞翔。
当时谁都知道,红军长征初到陕北,革命正处在极艰苦的环境下,但丁玲不在意这些,她把革命当作灵魂的归宿,渴求在那里找到心灵的自由。
丁玲没有想到20多年以后,命运让她又一次面临选择。
在1957年夏季那段唾沫飞溅、辱骂横飞的乱哄哄的日子过后,她被戴上帽子,清除出党,真得重新做人了!
如何处置她?作家协会党组书记邵荃麟对丁玲曾有过这样一段谈话,说:考虑到丁玲的年龄,可以不必下去劳动,留在北京做做研究工作或者搞创作。还特别说,对冯雪峰也是这样处理,留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参加鲁迅全集的注释工作。
丁玲说,对这个处理意见她曾经心动,《在严寒的日子里》这部作品她已蕴酿多年,书中的人物经常萦绕在她心头,她实在希望这些人物能尽早与读者见面。但是,她能留在北京吗?孤独、愁苦和耻辱将使她的心灵萎缩不堪,在这种处境下,哪还会有情绪去创作?她决定选择下去,到北大荒去,她的丈夫陈明在那里,她要把自己沉到生活的最底层,在普通的老百姓中间,胼手胝足。只希望有一天能和普通人一样,光明磊落地生活。这一年她54岁。入党22年。从她发第一篇文章算起,也有27年了。
丁玲在北大荒一待12年。其中在1962年,作家协会曾想让他们回到北京,但丁玲不想离开北大荒。她在这里熟悉了,人们也逐渐了解她,老百姓觉得老丁这人不错。加上王震将军的关注,农场给了丁玲可以写作的条件。僵死的心开始复苏,她又可以用笔了。
谁也没有料到,又来了一场“文化大革命”。这样的“革命”在丁玲身上会施行什么样的专政,是不难想象的。看到她每天受折磨,有好心人曾说: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还不如死了吧,死了就不再遭罪了。丁玲当然不会去死,她不会作这样的选择。想不到的是噩运解救了她,北京来人,把她关进秦城监狱,人身反倒安全了。关进监狱5年以后,发配她到长治县嶂头农村,直至1979年末。
经过20多年的含辛茹苦、雨露风霜,生活终于露出曙光,在70年代末,丁玲又回到北京,但是并不轻松,她好像又将面临选择。文坛形势对她仍然复杂,她将怎样应对,又以什么面目出现在文坛呢?丁玲是大作家,蒙冤受屈多少年,受的苦难太深太重,社会对她似乎有种期待,认为她应该有对伤痕的描写,只有一篇《牛棚小品》太不够了,应该有更多对苦难的叙述。
丁玲是怎样面对的呢?1979年末,第四次文代会期间,高莽为丁玲画一幅像,拉我一起送去给她看。她很高兴,认为画得神似。高莽请她题辞,她略一思索,提笔写了“依然故我”四个大字,我想这几个字的后面,拥有她心灵上太丰富的内涵。她这是在宣告:丁玲还是那个丁玲,她的心,她的感情,她的灵魂是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的。
美国华裔女作家於梨华女士曾来访问她,丁玲那时回北京不久,还没正式安家,暂住在友谊宾馆内。谈话间她向於梨华讲述北大荒的生活,她在北大荒养了8年鸡,已经成为饲养能手,还讲了一些饲养方面的趣事。丁玲讲提很轻松,於梨华说:丁玲是世界知名的大作家,不许你写作却让你去养鸡,这不是对天才的糟蹋吗?你又怎么忍受得了呢?
丁玲沉默有顷才回答:我爱我的文学事业,但我首先是共产党员,共产党员可以在任何处境下去做任何事情。在延安我们参加过大生产运动,劳动对我不是负担,我要求自己不把这看做耻辱。我是作家,下到基层去,更接近了人民,从另一个角度想,这对作家还是难得的收益。
对丁玲这些话,有段时间我总在心里琢磨。你吃了那么多苦,受尽屈辱,遭了大罪,正在创作上最成熟的时期,被迫搁笔20多年,怎么竟会是这样的心理状态?矫情吗?故作姿态?又不像。这些话不只是在公开场合讲,私下里朋友间聊天也是这个态度。有一次在纪念“七一”的座谈会上,她很动情地说:马克思主义和党是我青年时代的追求,是经过多少挫折和徘徊,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在任何处境下我都不会有丝毫动摇。我何心诉苦,埋怨也没用处,我受难,党不也在受难吗?共产党员对党只能一往情深,不能和党算账,更不能去讲等价交换。
她讲得真诚。我年轻时在她身边工作过,不敢说对她有多了解,但知道她绝不是个虚伪的人,不是个做戏的人。这些话我相信是从她心底发出的。只不过因为时空的转换,社会心理的变化,又加文坛上复杂微妙的人际关系,这些表态被稍加引伸就蒙上了另样色彩。
这些流言使她愤怒,她讥诮地说:现在宣传我“左”的人,就是当年打我“右”的人。随他们左右说去,丁玲还是丁玲。
丁玲是有自己的选择的。但归根结底她是作家,她的作品摆在那里,无法抹杀。有作家评价:“丁玲是一座大山,一条大河,一道悲壮的风景,足以妆点照耀一部中国现代文学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