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汇校的学问

2004-11-17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孙郁 我有话说

我上大学的时候,最怕的一门学问便是考据学和目录学。直到读了研究生,做了研究人员,对此依然敬而远之。觉得那里有枯燥的气息,和人的血肉之躯,有些远了。不过偶然翻看清人的著述,近人的考辨文章,也深怀感激。好放宏论的人,喜抒性灵的人,多无此类雅兴,但立住脚的,大多不及考据学家。道理大家知道,要走枯寂

的路,面壁十年,那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所以近年以来,在看腻了各种主义、口号的流行后,忽然对考据学家,格外敬重起来。

古文献的考证、校勘,是一门大的学问,且不说了。但就新文学而言,版本的考辨、佚文的钩沉,也渐渐成了一门新的学问,做好了,也并不容易。唐?、王瑶、阿英、郑振铎都做过此类的工作,功不可没。近来姜德明、王得后、朱金顺、朱正、陈漱渝、陈子善等人亦于此苦苦求索,写过诸多漂亮的文章。上述诸人,不喜宏大的叙述,只注重枝节末尾,或求真,或证伪,在史料里探赜本真,说了许多别人不说的话,读了很让人感动。比如朱正,一本《鲁迅回忆录正误》,就纠正了许多有关鲁迅史料的观点,朱金顺就发现了史论家立论的不严。看这些人的文章,使好谈奇论的人,不免暗出冷汗。史料家,也可说历史的法官,篡改历史或误写历史的人,在他们面前是不敢放肆的。

学术界何时生出夸夸其谈之风,不得而知,但谬种流传,歧意增多的缘由,大概是与考据学的清冷有关的。我只是在这几年,随着研究的深入,才知道版本目录之学在今天的重要。一个错误的史料,当会有错误的结论和思想,治学之本,是应从“史料学”开始的。

梁启超在《清代学术概论》里说:“既立一说,决不遽信为定论,乃广集证据,务求按诸同类之事实而皆合。如动植物学家之日日搜集标本,如物理化学家之日日化验也。”我记得王得后先生研究鲁迅的《两地书》,就从版本目录着手,又从鲁迅手稿与其他版本的对比、校勘里,发现问题,给学界的震动是巨大的。资料的占有,就是思想的占有。可惜我们这些年来,喜谈主义,疏于史实,文章的力度往往就可疑了。朱正写1957年中国的“反右”史,就不演绎观念,那一本书写知识群落的起伏,就用的是“汉学”的办法。程千帆先生看后,叹曰,朱正乃以“汉学”笔法治“宋学”,确为佳作。我听到之后,觉得真是天下良言。史料家的慧眼,给人的启示,岂止是星星点点呢。

四川有位学者叫龚明德,也是史料学家。看过他的那本《新文学散论》,其间汇校汇释的文字,很是有趣。有一点清儒的味道。比如谈《语丝》杂志的来历,先前我们大多听信了鲁迅随意说的话,以为是“任意取一本书,将书任意翻开,用指头点下去,那便点到的字便是名称”。这个看法,流行了半个余世纪。龚明德却层层考释,从诸多人的回忆文字里找出线索,又翻阅旧书,终得出另外一种结论。原来《语丝》的名字,取自张维祺的《小诗》一词。那看法让人豁然开朗,大有眼前一亮之感。这类考证,像是皮毛之学,但其中可还原一个时代的氛围。文中涉及到了一群文人:周作人、俞平伯、川岛、顾颉刚、孙伏园……在那个氛围里,才会产生“任意而谈,无所顾忌”的杂志。一个小小的考据,画出了一个时代的文人雕像,那作用比冗长的思辨之文,毫不相差的。

考据与汇校,有时也要冒点风险的。比如名人的文集,汇校中发现前后版本的差异,知道了作者后来的变化,那是颇可三思的。说不定也含有文人的隐秘。将其公之于世,传于后人,是件很有功德的事情。但是也有招惹了官司者,这样的例子,可以举出很多。还是那位龚明德,因汇校《围城》,就引起了钱锺书的愤怒。每一想起此事,让人同情的,倒是考据学家。他费了那么大的力气,却得了相反的结果,岂不可叹也夫。难怪世上流行的大多是夸夸其谈的书,而汇校考辨之作寥寥无几,由此一点,亦可看到世道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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