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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人街的春节桃花云

2005-02-0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美国)刘荒田 我有话说

  旧金山唐人街,平日是物质主义的天下。虽有举世闻名的都板街,众多的礼品店、古董店、百货店,展现着华夏古老和现代的文明,但那是以掏游客的腰包为务的。要说与本地居民日常生活息息相关,只有与都板街平行、相隔一个街区的市德顿街。市德顿街上,尽是杂货店、鱼店、肉店、菜店、银行、金铺、餐馆、熟食店

,众多的报纸档龟缩在人行道边沿,向为谋生而奔忙的鞋子夺得一席之地;书店呢,才两间,一头一尾,算是聊备一格。这样的人文生态,怎能不让人叹气:天涯游子何以成了曳尾于泥涂的可怜虫,除了汲汲于衣食,营营于虚玄的“黄金梦”,可还有灵性吗?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20多年间,每年成千上万的“新乡里”通过海关,在这“海外第一中国城”安家,即老一辈广东台山人所称的“上埠”(“上”是动词,“到达”的意思)。他们大多在车库改建的“姻亲柏文”里,或者在唐人街又老又破的客栈单房内,以数量可观的“络架床”、加上电饭锅、折叠桌椅以及一个袖珍神位,安下了多口之家。然后各各专心致志地挣扎着,为求立稳脚跟,在中餐馆狭窄厨房的油烟中,在衣厂钟点特长的操劳中,打发着刻板而没有色彩的岁月。渐渐地,乡音里的洋字眼多了起来,衣锦还乡的梦褪了色。唉,可怜的金山客!

当新的或老的金山客在新历年末尾,把杂货店、药材店随货赠送的大红日历挂上客栈泥灰剥落的老墙,或者贴在新买下来、刚上过漆的小洋房里时,他们开始了一年之中最富于象征色彩的,高蹈于柴米油盐、护照绿卡之上的迎春庆典。此时,市德顿街上的桃花摊也红火起来了。

各种牌号的小货车从海湾大桥那边,陆陆续续把桃花运来。小山似的花,摆一丛在人行道上,与卖瓜子糖果、线香蜡烛、越南裹蒸粽、台北年糕和富贵竹银柳金橘的摊贩为邻,作为样板,更多的则堆在车上。于是,往常色彩总也缤纷不起来的闹市,这会儿在高高低低的招牌下,但见一堆堆绛红的,粉红的,暗红的火焰,恣肆地燃烧着,夹着羞答答的绿叶。在市声中自成一派,熙熙攘攘的大街,蓦地成了桃花源。

在花摊前,我和摊主以带台山乡音的广州话谈花。他告诉我,他和妻子每天四点出门,驾车一个多小时,到费里蒙的桃林去。至于具体地址,恕不奉告,抢喝“头啖汤”的同胞愈来愈多,“专利”不可泄漏。拿刀砍上两个小时,搬上车,就往这儿开,抢个早市。摊位是早就和商户讲好的,借用门前卸货的地段,自然要孝敬点钱,外加一两株蕾子最密的桃枝。生意嘛,是岁晚越近越抢手,从阴历12月23“祭灶日”起,天天能卖上三四百块,除夕的“告别演出”,一千来块十拿九稳。

我抬眼看四近,来买花的,各色人等都有。生意人舍得一两百元买一束,却要兜底翻个遍,非要拣枝杆够粗,蓓蕾够多的不买;还要在大年初一一早开齐,讨个彩头。袖口还粘着线头的车衣厂婶姆,牛仔裤上沾着油灰的“三行佬”,这些平日把荷包捂得紧紧的平头百姓,今天一咬牙,也花上一天或大半天的工资,买上一株两株。一位穿中山装的老伯伯,在摊前盘桓良久,逐枝端详,选中了一株,一问要38块,嫌贵,放下走了。才几步,毅然回转,坚决地说:“33块,要了,图个吉庆!”通情达理的摊主,强装出苦脸,和他成了交。

卖花汉子说的不错,每年到了除夕午间,从方圆几十英里,华人人口达数十万的“旧金山湾区”,几万名同胞赶到这里来买年货。市德顿街上,行人的密度开创一年中的最高纪录。两旁人行道是没有插针之地了,人潮涌到街心,车辆只好蜗牛般蠕动。街心涌动的人头上,浮着一团团桃花云―――几乎每个人都拿着桃花,又都怕给挤落了花瓣,碰坏了花枝,不约而同地高举过头。成千上万的花束、花枝、花朵、花骨朵,招招摇摇,浩浩荡荡,掩盖了卖炸豆腐角和开心果的大货车,淹没了街角饱孕着乡愁的绿色邮箱,冲决着店门外诸如“急冻黄鳝”、“豆角每磅八角九”、“大陆慈菇平卖”一类广告所连成的堤防,何其豪迈的春之洪流啊!形而下的、物质的唐人街,今天让桃花独霸着,云蒸霞蔚地迈向春的门槛。

我赶紧买了一枝桃花,因为太激动,没法细细挑拣了,就那一枝,蓓蕾行将绽放的那枝。扛在这挑惯了异国生活重担的肩头,听任人潮推着,走了好几个街区,踏上回家的巴士。热情的乘客,今天对“亚裔美国人”格外客气,我人没到,就让开一条通道,小心地避开咄咄逼人的花枝,生怕碰落了中国人的春天。乘客们都在谈论唐人街的桃花云,一边描绘一边惊叹,不时耸耸灵活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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