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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沉睡的墓园

2005-04-1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吴蕙仪 我有话说

  索姆河千百年来流淌在法国西北部的丘陵和平原上,最终静静的归入大海。除了富饶的土地和经历过战争残存下来的小教堂,两岸再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我们回味的景色了。然而今年“恺撒奖”获奖影片《漫长的婚约》把人们的目光带到了索姆河畔。故事的背景是1916年底英法联军对德军发起的索姆河战役,那是一场世界战

争史上伤亡最大的战斗,联军的伤亡人数120万。因此这条河的名字几乎总是和那场惨烈的战役联系在一起。如果不是一战停战纪念日,即使看过电影,也不会有人知道,在当年尸横遍野的索姆河畔,有一个叫努瓦耶尔的小村子,村头有一个华工墓地,843名华工静静地长眠在这里。

很少有人知道一战末期段祺瑞政府曾经派遣华工远赴欧洲战场,知道的人也不会专程来墓地祭奠,所以,我们12名中国留学生在一战停战纪念日祭扫华工墓地被看作是很有意义的事,而且,这是法国最大的华工墓地,据说1921年开放以来这还是第一次。

《欧洲时报》是这样报道的:当天,中国留学生在华工墓前默哀了一分钟,然后敬献了鲜花。一名中国女留学生还在村府里代表大家讲话……

发言的是我。我第一次面对这么多的法国人演讲:

“今天,我们在这里,在努瓦耶尔,缅怀一次大战期间欧洲战场的中国劳工。他们在那场战争的最后阶段,登上了被三年的同类相残夷为废墟的欧洲。他们来时总共有14万人,其中9000人死在了这片异国的土地上,死在了这场不属于他们的战争中。

当我们祭扫这个埋葬着我们数百同胞的公墓时,首先震动了我的就是这命运的不公。我尤为震动的是,这些长眠在这里的人本不是战士,而仅仅是普通的劳工。他们大多是贫苦农民或城市失业者,几乎没有受过教育,只是迫于生计,他们才不得不离开了故乡的田地,来到了这里,怀着生存下去的希望。

然而,我依然满怀敬意地称他们为战士。我试图在脑海中重建这样的一幅景象:一个中国农民,用他耕种故乡山东农田的专注,在索姆的战场上挖掘战壕,心头牵挂着家里饥饿的孩子或母亲;至于那措手不及间将他和故乡永远分离了的死亡,我愿意把它看成不公的命运强加给他的最后一宗不幸。这样的不幸,也被同样不公地强加给了数以百万计的法国人,德国人,英国人,俄国人……今天,在这里,我们同样向他们表达我们深深的怀念。

只有这时,我们―――欧洲人,中国人,才终于结合在同一种命运,同一场斗争中:为了更美好的生活,为了我们的后代不再体验到这样的贫苦,不再需要在一片离故乡如此遥远的土地上,突然面对不公的死亡。”

掌声响起来,村民的掌声那么热烈真诚。

几位老人拿着香槟酒给我们一杯一杯的敬酒,那几张典型的欧洲农人棱角分明的脸上有一种不容置疑的豪爽,于是我只好一杯接一杯的喝,脸红到脖子根。

墓地坐落在一片开阔的牧场中间,整齐划一的八百多块小小的墓碑静静排开在清澈的天空下,其间耸立出两三棵三人合抱的柏树,深绿的浓荫把正午尖厉的阳光弄软了,乱了。矮矮的围墙外,几头健硕的奶牛优哉游哉享受着仲秋难得的响晴天气。安静,但是很日常的安静,完全不像一进入拉雪兹公墓那样,汽车声,人声,立刻什么都听不见了,生死两个时空的界限,任何声音也跨越不了。这里的八百块墓碑太少了,它们弥散出的肃穆远不足以抵挡住这个世界的喧哗或嗫嚅。

有两个记者等在墓地,镇长和系主任忙着接受他们的采访,我便独自走下去,看一个个大同小异的墓碑:墓碑最上面是一个中文铭文,全部看下来不外乎四个成语:“勇往直前”,“鞠躬尽瘁”,“虽死犹生”,“百世流芳”。下面还有这个成语的英文翻译(因为努瓦耶尔墓地的华工全部归英军第四集团军所辖)。墓碑正中是死者的姓名,令我惊讶的是,虽然他们都是农民或城市贫民,但都有着一个温雅规整的好名字:秦梦之,王兆元,徐振河,辛兆英,张胜月……想来在山东这孔子的故乡,给孩子取名的该是本村的秀才吧。但他们却最终埋骨在遥不可及的异乡,让这些好名字成了一串没有意义且无比拗口的音节。右侧一行小字是死者的籍贯,山东历城县,牟平县,寿光县……几乎全是山东籍。最下面是“Chinese labourcorps”(中国劳工队)。

茸茸的青草踏上去很舒服。墓前的裸土中稀稀落落的栽种着几棵红月季,间或还有一丛宝石花。很温情,尤其是石牌坊式的大门,很中国。门上对联―――是亦同根袍泽积劳宜挽,我欲多植松楸生长远为―――工整古雅得让我们中国同学都面面相觑。我们一个个在墓地的留言册上签字。本子干干净净,只有三个签名,我们12个中文名字在纸页上显得气势磅礴。

在公墓大门内侧刻着这样的一行:1914年至1918年世界大战,中华工人死于战地或积劳殉身者9900余人,遗骸业藏于法境诺埃尔勒(努瓦耶尔)。死于战地。

我有点茫然的看着这些墓碑、对联和松柏。从这些程式化的铭文里什么也读不出来。空漠,寂静,茫茫然一片,无法想见历史的面目。

我从书上读到,由于一战后期英法联军在战场上损失了大量兵力,劳动力严重匮乏,法国政府在一九一六年派遣了一个代表团来到中国,和当时的北洋政府签下了协议。从那时起,山东、河北、江苏、浙江等省的14万华工分批从上海坐邮船到达法国的马赛和英国的曼彻斯特,然后分赴各个战区。这些华工本来是根据合同,到法国来卖苦力的。他们修筑工事、制造枪弹、甚至掩埋阵亡士兵。当段琪瑞政府决定参加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一部分华工便立即被当作炮灰派往前线,作为士兵直接在前线参加战斗。但这843名华工是在经历了怎样的磨难之后最终埋骨他乡的呢?

一个本地老太太Salle夫人对于华工遭受的虐待和体罚有着触目惊心的描述,她甚至说:无法忍受虐待的华工甚至在营房里挖一个地洞把自己生埋进去,直到战后好几年,营地被拆除时尸骨才被发现。至于他们的死,原因是各种各样的:疾病(被送进医院的时候总是太迟了),非人的劳动,体罚,饥饿或营养不良,气候的不适应,寒冷,或者干脆因为各种原因被枪毙,之前没有任何形式的审判。Salle夫人的谈话记录中间出现了不下五次同样的话:“太恐怖了!”

不过,这个体面的墓地的存在,是不是可以赎回一些过错呢?“见鬼去!”Salle夫人说,“他们刚开始像牲口一样的被草草掩埋,有的甚至头都露在地面上,因为他们是被竖直了埋下去的!到了需要抹去不愉快的记忆的时候,这些英国人或他们的后代才来修了这样的公墓……”

1918年11月11日,停战了,但这些华工却没有停战。生活的战斗在生命的任何一个时刻以同样的艰苦继续着。1921年,最后一批华工酹酒同胞的坟头,登船回国,从此后他们在中国的战乱中销声匿迹。少部分人,多数是浙江籍,留在了法国。那时他们大受欢迎,因为战后尤其是码头搬运工等男劳力紧缺。这就是法国的最初的温州移民。

1925年,旅法华工总会曾经呈文法国政府,要求为这些在法国捐躯的华工建立墓地、树立纪念碑,但遭到拒绝。直至1988年,在纪念一战胜利70周年的时候,法国政府才公布了有关华工的文献,尘封数十年的华工历史方重见天日。第二年,法国政府向两位老华工颁授荣誉军团骑士勋章,并在巴黎里昂火车站附近立了华工纪念铜牌。1990年末,法国的影视导演奥列维・纪东花了一年的时间查找史料,拍成了专题片《一战中的14万中国人》。法国总统希拉克在评价一战华工的功绩时说:“任何人都不会忘记这些远道而来的、在一场残酷的战争中与法国共命运的勇士,他们以自己的灵魂与肉体捍卫了法国的领土、理念和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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