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是一个诗国,赋诗,是士大夫的风雅之事。然而,清规戒律亦颇多,最大者,怕就是“温柔敦厚”的“诗教”了。既讲“温柔敦厚”,就要“依违讽谏,不指切事情”,要“发乎情,止乎礼义”,要“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要“优游不迫”……写《离骚》的屈原“露才扬己”,“愁神苦思”,“忿怼不容”,不够“温柔敦厚
如此一来,完全符合“诗教”的诗,尤其是好诗,恐怕也就微乎其微了。不过,被称为“诗佛”的王维,或许是一个例外。在中国文学史上,王维要算“最完全最高妙地实现了‘温柔敦厚’的诗教的唯一诗人,他的诗作乃是中庸主义的最美好的花朵”。这是舒芜的看法。何以见得?陆侃如、冯沅君就曾发现,王维作诗“最爱用‘静’字”,而这个字,恰恰是读解“王维的诗的钥匙”。看他的《竹里馆》《鸟鸣涧》《辛夷坞》,诗中刻意表现的那种孤寂、幽清、宁静,简直可以使你“身世两忘,万念皆寂”(胡应麟《诗薮》)。
若要问王维何以如此耽溺于安静、闲适的意境,答案似乎就在他的诗句“晚年惟好静,万事不关心”(《酬张少府》)之中。绝尘离世,超然物外,物我两忘,遗世独立,飘然脱俗,是何其清高、雅洁、超脱、不凡啊!
而这,恰恰是中国士大夫心向往之的志趣和风度,其中隐藏着士大夫思想和美学的秘密。鲁迅先生就曾说过,有的选家只取蔡邕的碑文,使读者仅觉得他单单是个“老学究”,而忘了他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有的论客竭力抹杀陶渊明“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类“金刚怒目”式的诗,而独张扬其“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故实中,可以看到这消息。
历史上,给“温柔敦厚”诗教和中庸主义人生哲学最大挑战的,无疑是鲁迅。发生在1935年至1936年之交,鲁迅与朱光潜之间关于“静穆”和“热烈”的那场争论,就是鲁迅晚年对中国士大夫美学思想的一次批判和清理。
朱光潜说,“艺术的最高境界都不在热烈”,古希腊人“把和平静穆看做诗的极境”;鲁迅则说,“荷马的史诗,是雄大而活泼的,沙孚的恋歌,是明白而热烈的,都不静穆”。朱光潜认为,“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潜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鲁迅却以为,“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朱光潜真诚地“立‘静穆’为诗的极境”,鲁迅则针锋相对地指出“此境并不见于诗”。
在《说“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文章中,朱光潜把钱起《省试湘灵鼓瑟》里的这两句诗,推为“诗美的极致”。而在鲁迅看来,这种只取两句而踢开全篇,又以此来概括作者的全人,打杀了屈原、阮籍、李白、杜甫的“摘句式”的方法,与士大夫的抑陶渊明的“金刚怒目”,而扬其“整天整夜的飘飘然”一样,都是“温柔敦厚”的“诗教”和中庸主义的人生哲学的一种表现。
朱光潜还进一步申说道:“‘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说它泯化一切忧喜。”很清楚,之所以把“静穆”悬为文艺的“极境”,就在于,朱光潜以为它启示了一种“超一切忧喜”,“泯化一切忧喜”的“哲学的意蕴”。读过“十三经”,深知“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的鲁迅,从这不食人间烟火气的“意蕴”里,嗅出了一种中国士大夫的思想和美学的陈腐味道。
只有对社会人生不闻不问,“心如古井”,“哀乐不能入”,超越尘浊,消泯是非,才能做到“超一切忧喜”,“泯化一切忧喜”吧。说到底,这种文化、精神诉求,是有利于既定社会秩序和权力者的,与鲁迅所倡导与践行的热烈地拥抱人生,而且要改造人生的人生观与文艺观,是截然相反的。遇见所是、所爱就拥抱,遇见所非、所憎就反拨,一贯憎恶士大夫以“超然”自居的,“超庸奴”“超责任”的人生态度的鲁迅,便不能不激烈地施以批判和反拨了。由此可见,鲁、朱两人的分歧决不仅仅是文艺批评的方法的问题,也决不是个人之间的意气之争。
今天,某些聪明人说鲁迅是“讲斗争哲学”,“不宽容”,“喜欢抬杠”,到处树敌的;还说鲁迅那时是“自由撰稿人”,所以要故意制造话题,写文章,赚稿费,并以此来诠释当年的这场严肃的文化论争。他们如果不是别有用心,就是隔膜,窃以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