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冯牧同志相识日久。说起来还是50多年前的事,那时候,我只是一个迷恋着文学的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而冯牧同志在文学界已颇有声名。他一贯支持、鼓励、提携文学新人的成长。他付之真诚,付之勤勉,孜孜不倦,推着带着他们一步步地长大起来。他的身边,总是团结聚集着一大批文学新锐。
那一次,记得是冯牧同志从军区文化部长职位奉调北京不久,我的几位作家朋友拉我一起去看望他,当时我年轻又有些好奇好玩,一说便跟着去了。冯牧同志住在一条胡同的小院子里,在我这个孩子的眼睛里,第一印象就是家里太乱了,地上床上桌子上椅子上……凡目力所及皆是书籍,我想,书陪伴他生活的每一分钟。等见了面,一个很深的印象――智者,军人!
冯牧同志话不多,速度也挺慢,但他的每一句话,都不自觉地刺激着你去动脑子去看书,否则,你就只能呆呆地听而没有你说半句话的余地。当时我年纪小,当然还不太明白,那就是一个人的智慧和思想。但一个感觉却至今难忘,那就是十五六岁的我,喜欢上了书,什么都看。冯牧同志听说了,送了我一些小说诗歌之类的书籍。当时年少对一切都感到新鲜新奇的我,只知道如饥似渴地去读去看,还没有清醒地意识到,正是这样,我也一步步走上了至今矢志不移的文学道路。
我们就这样相识久远。许多年来,冯牧同志在我眼里,是一位循循善诱的老师,又是一位真诚可亲的兄长。
数十年后,没想到我们住到了京西木樨地的同一个院子里。他住2层,我住11层,见面的机会多了,我对冯牧同志也有了更进一步的了解。一次我要出门,遇上了下雨,便站在楼门口的廊檐下躲避。这时,我听到身后脚步“嗵嗵”,回身一看,是冯牧同志从楼梯下来,嘴里嘟囔着什么,痴迷状想着什么,经过我身边,竟然没反应就走过去,到了院子里。我急忙叫一声:“冯牧同志,下雨了!你没打伞,躲躲再走!”我喊了两遍,他才恍然大悟醒觉过来,在雨里站住了,抬头看看天:“哦,下雨了!”于是,他躲到廊檐下,嘴里还一个劲地说着:“刚才看了篇好文章,写得好!有思想,有文采。这人看书很多,有些书我还都没来得及看,急着去找找这些书……”
这样的冯牧同志,我想来,几乎已
经可以说“司空见惯”。有时候我们迎面而来,他似乎看不见你,不用说,他这时脑子里肯定又是在想什么。认识他的人几乎有个共识,冯牧同志一身,兼具着文学家的睿智、诗人的豪放大度不羁、理论家的敏锐理性。要我说,还有我十五六岁初次见他时留下的印象:军人。他走路总是急急的,肩膀端得平,腰杆挺得直,虎虎有生气。
上世纪80年代初我还在报社工作时,一次受命采访老一辈革命家、时任军事科学院领导的何长工同志。文章写好后在楼里偶然碰到冯牧同志,问及我最近情况,我说采访写了篇稿子。冯牧同志说,好啊,我能看看吗?我以为只是朋友见面说说而已,谁知道等我下午回来,家里人说冯牧同志来过两次,要看我的稿子。
我一听才明白不是一句闲话,冯牧同志那种认真劲又上来了。我赶忙将稿子送去,并一再告诉他,您身体不好,稿子就简单看一眼吧。
第二天一早就传来敲门声,我奇怪谁这么早来访?开了门,我一下愣住了,冯牧同志一脸疲倦站在门口,手里拿着我那篇稿子。让我说什么呢?稿子他熬夜看了,这本不是他的事,但对我文章中涉及到的一些革命历史问题,他习惯性地从严肃认真的角度出发,翻阅了各种史料,仔细查寻做了考证对照,以避免出现差误。他很风趣地对我说:“很对不起,我知道你是大作家,写了不少好东西。我是出于习惯,多少年的习
惯。你文章里涉及的,我知道的,习惯性地查实一下以证明我的记忆是否有错;我不知道的,又是一次学习的机会。你的文章逼着我又多看了几本书,知道了一些我不知道的东西……”听这话,我的眼睛湿润了。
冯牧同志走了10年,我已经习惯又一直不习惯。不习惯是我散步的路上,确实不见了他的身影;习惯的,是他的一生就是跑跑颠颠地行着万里路。我老是在想:这是他的又一次远行,不久,他又会出现在我面前。
写于2005年9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