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查果拉,讲述它的人,写它的人,甚至唱它的人都已经很多了,但我还是想讲一下我知道的查果拉。毕竟它是个著名的边境哨所,也是全军最高的哨所,海拔5370米。1965年10月,查果拉哨所被国防部命名为“高原红色边防队”。这样一个哨所,不容省略。
一写到查果拉,我心里就有些肿胀。脑海里马上浮现出那座
那是我记忆中的查果拉。那里的残酷,那里的坚强,凡去过的人,都非常清楚;凡没去过的人,一听到那样的海拔,也会被吓住。我就讲4个不是查果拉的人上查果拉的故事吧。
从官大的讲起。上查果拉的大官不多,也不容易,官大毕竟岁数也大。
刘将军是上过查果拉的最高长官,上将。上去时年届花甲。走到岗巴大家就开始反对,走到塔克逊反对声更加强烈了,七嘴八舌地劝阻。为了让他放弃念头,大家不惜动用了夸张和“恐吓”。刘将军听得不耐烦了,说:“那你们在下面等我,我自己上去。”
刘将军上去以后没作指示,也没听汇报,只做了一件事,就是和查果拉哨所的每个兵握手,给他们敬礼,和他们合影留念。为了确保每个战士拿到照片,刘将军专门带了一个快速成像的照相机,拍一张,当场就送战士一张。为了让自己的精神状态比较好,他还脱掉了大衣。一圈儿拍下来,冻得清鼻涕直流,大家催促他赶紧上车。他上车后忽然发觉,有两个站岗的兵漏了,又下车来补照,然后再上车。
车子下山,他依然透过车窗,深深回望着那些站在山顶的士兵们,那是他的孩子,也是老百姓的孩子。
我不知道那些小战士的心情,是激动,是拘谨,还是别的什么?但我知道将军的心情,他心疼,心疼得厉害。这是他女儿告诉我的,她当时就在旁边,眼泪哗哗地淌,不是为父亲,而是和父亲一样,心疼那些兵。
其实我知道,每个上去的人,都会心疼那些孩子,看他们黑得发紫的脸,看他们一开口就裂出血丝的嘴唇,看他们粗糙的皮肤和凹陷的指甲,看他们有些木讷的笑容。
然后说胡将军。胡将军是中将。胡将军去查果拉时,正赶上电视台的记者在查果拉拍片子。记者想要拍一个战士们冲上查果拉山顶的镜头,就趴在一个沟里端着机器指挥拍摄。战士们跑了一遍,记者不满意,又跑第二遍,记者还不满意。那是海拔5370米的地方啊,坐着都会喘气的。
胡将军去上厕所,下了个小小的坡,再从小小的坡上来,走得大喘气,他跟随行的人感慨说,5000米就是不一样啊。可上去一看那些兵,还在跑,顿时心疼得火冒三丈,冲着兵大喊:“不要再跑了!他爱拍不拍!不上电视查果拉就不是查果拉了吗?!”
大家看将军发火,有些不知所措。年轻的哨长跑来小声对胡将军说:“首长别生气,我们多跑两趟没关系的,您可别把记者得罪了。”
胡将军的眼圈儿顿时红了,一直红到给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都累成那样了,他还替你着想。你看看我的那些兵啊。”
胡将军在西藏做了7年领导,跑遍了西藏所有的边防哨所,遇险多次,险些丢命。那句著名的话:“我们绝不把主权守丢了,绝不把领土守小了!”就是他最初讲出来的,他在北京的一个宴会上,向总书记敬酒时脱口而出。据说总书记激动得霍地一下站起来,差点儿碰倒椅子。总书记说,就冲你这句话,我把这杯酒喝了!
现在胡将军已离开西藏多年,但这句话留在了西藏,刻在了西藏,因为它代表着西藏军人的心声。
再讲讲我的前辈、我们军区著名女诗人杨星火。杨星火七上查果拉,是上过查果拉次数最多的女性。那首著名的歌《鲜花献给查果拉》就是她写的:“金色的草原开满鲜花,雪山顶上有个查果拉……”
这首歌,每个查果拉的兵都会唱,每一代查果拉的兵都会唱,从上世纪60年代唱到今天。当然,杨星火写的歌词很多,著名的也很多,比如《翻身农奴把歌唱》,还比如《一个妈妈的女儿》。但很少有人知道那是杨星火写的,更没人知道她的有些传奇的人生。
解放军打到南京时,杨星火是南京大学化学系的学生。她立即满腔热情地参了军。正读大三呢,还没毕业呢,在我看来真有些冲动。参军后她害怕连累家人,就改名字,一眼看见黑板报上写着“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便改名星火了。从此一个女大学生变成了一个女兵,走进了西藏。后来,她嫁给了十八军的一个普通炊事员,有了自己的女儿,再后来,她又认养了一个藏族孤儿。如今她的这个藏族儿子早已大学毕业做了国家干部。她在西藏呆了20多年,离开以后仍是每年进藏,西藏所有最艰苦的哨所她都去了。她的血液里流淌着西藏的山水,西藏的风雪,西藏的酥油茶。
1998年7月,我第一次去查果拉。在查果拉的山顶上,当我听到战士们大声歌唱《鲜花献给查果拉》时,泪水汹涌而出。回到成都后,我即给杨星火打电话,我说杨老师,你的歌儿现在还在查果拉唱着呢。她很高兴,在电话里一句一句地把歌词念给我听。
两年后她病故了,那次通话,成了我和她最后一次通话。我为杨星火老师写了一篇怀念文章,最末一句话是:“我相信,西藏的山山水水,西藏的官兵们,会永远怀念她的。而这样的怀念,是最高处的怀念,最干净的怀念。”
最后讲一位大学老师。这是位去西藏旅游的大学老师,因为丈夫曾经是军人,她就在丈夫战友的安排下,去了查果拉哨所。起初她一直在微笑,气喘吁吁地微笑,后来,突然抱着一个18岁的小战士痛哭起来,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还得小战士反过来劝慰阿姨。这位老师回到拉萨后,买好出藏的机票,就把剩下的几千块钱,全部买了光碟和书,委托西藏军区的有关部门,转交给哨所的战士。
这个故事,是我昨天在酒桌上听来的。这个老师就坐在我旁边,她在昆明理工大学教力学。故事是她丈夫酒后讲出来的,他讲的时候,她去捂他的嘴。但丈夫非讲不可,故事就是在这样的争执中断断续续讲出来,让在座的每个人,都红了眼睛,饭桌上顿时静默了。
其实我也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包括女老师,包括我自己,甚至包括刘将军和胡将军,尽管心疼,尽管想对战士们尽可能地好一些,但对战士们来说,我们的好,都是微不足道的。我们一走,剩下的每一天,每一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需要他们自己度过,扛过,熬过。我们掉眼泪,我们送东西,我们做的一切,仅仅只能安抚我们自己的心。
当然,我们的心需要安抚,这说明我们的心还在。
今年10月,是国防部命名查果拉哨所为“红色高原边防队”40周年的日子,谨以此文纪念。
写于2005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