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老婆
老婆朋友比我多,平日家里头电话十有八九是找她的。铃声一噪,我若起身,她那里就叫:“我的我的!”一脑壳头发夹子冲过来,这个家也仿佛是“我的我的”
男人的心理这一时是显出脆弱了。那脆弱体现的便是不平,又如伤了面子。“以后谁要找你打你手机,莫往家里头打,吵死人!”老婆从沙发上站起,瞥我一眼,也不搭腔,抿嘴一灿。其实这就是回答,只是更厉害、更尖刻――你有本事,来电话找你玩呵。你要酸,你何不到酱缸里去!
男人觉得这一时自己不是这个家里的主角了。气不顺,又遭讪笑,以为乾坤如今是彻底颠倒了。他知道自己不是要安静,是要自己的地位;不是嫌老婆朋友多,是嫌自己的重要超不过她那些只会叽里呱啦的朋友们。她们,分明以为这是“她家里”。
她是我的谁?我又是她的谁?还好,答案明白:我的名字叫丈夫,一丈之内,我是夫嘛。
但是老婆接完了电话,把头发夹子下了小半桌,整整妆。“拜拜!”――就到世界上去灿烂。一般说来,她的活动空间,皆在一丈之外。
安静来了,空虚也来了,这才是“我的我的”。
二、儿子
我儿是亚历山大王,但是脾气好,并不来征服我,只是要我不去征服他。他有他的世界,那世界有一扇门,我念阿里巴巴的咒亦未见得开得开。而他也轻易不说一句“请进,屁利斯!”我遂有点尴尬,又有点无奈,只在门外头踯躅,如一只流浪狗。
“你最好还是系统地多读一点书,比方历史呵,哲学呵,文学呵……莫要一天到晚就在电脑跟前,只晓得一些鸡零狗碎的资讯,过眼云烟,没得用的。”
“你不要管我,好不好?”他并不生气,转脑壳望定我,眼珠如墨,但句句话可以钉到墙上来挂衣物,“我晓得吸收我要的知识,你不要把你那一代人认为正确的学习模式强加给我们这一代。我有我的正确,你莫来干涉。”
于是声明我不是干涉。过来人有过来人的经验。我走的路又如何,我过的桥又如何,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饭又如何……他笑一笑,戴上耳机,眼珠又滑到电脑屏幕上去。他不听,亦不争。我急我的,他忙他的。
“你小时候,还是蛮听大人的话。”餐桌上,吃饭的气氛总不错,菜有五味,话亦有五味,皆可入脾胃。而且,桌子上头无耳机。
他仍是笑一笑,伸出一只手来拍拍我的肩:“好了老爸,我晓得你要讲什么。你还是安心吃饭。食不语,寝不言。你的教导我还是记得的。你不是说过,人要走自己的路吗?”
寒假过完了,那天送他去车站。一片闹音里我轻声问:票放好了吧?钱放好了吧?到了记得发短讯来。他回头又是一笑:“我是不是永远长不大?”
汽笛一响,他那里是兴奋,我这里是忧伤。要不了多久,他便在千山万水之外了。
三、我
剩下我来干吗?周末,有个公司的老总邀我去度假村打网球、搓麻将。已是盛情邀过两回了,但这一回我仍是只能婉拒。因落雨,坏兴致;又因网球我不会打。麻将虽会,却已戒掉多时,不想自己坏自己的规矩。再者,人情应酬上,我不是长袖擅舞,亦不想舞得流利。有时便很尴尬,没话找话,言不由衷,表情肌肉累,又极无趣,反不如自己一个人看书上网敲打文字来得自在。自己对付自己,总比对付别人容易得多。
雨天里闲翻书,翻到清书《绿野仙踪》里,冷于冰突然抛家别子,四处去寻道,悟到人生的宿命同虚无,那他也是排斥了与人的纠缠,只与道来亲近。仿佛自己的行为亦找到了依据。其实人家是参透后的人生自觉,我因不擅交往而幽闭,两回事,乃是自己骗自己。但自我欺骗,有时却是使人心魂平静的好方子,别人不来戳穿,你自己戳穿干甚?
鲁迅诗曰:“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恐也是夫子的快活了?我今来学习,只怕也是来寻快活,恰如冷于冰来寻他的什么道。
世界同春天便在窗子外头了,百花不入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