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无论对方是什么心理,我们作为主人,还是应当对客人表现出应有的礼貌和尊重。但坦率地说,我虽然站起来了,但心里总硌着什么东西。
来的5位客人,团长岸阳子,一位73岁的女士,早稻田大学的名誉教授,中国通,已经翻译了很多中国作家的作品,一家人都和中国非常友好,据说他们家里的日常用语是中国话;团员秋野先生也70多岁了,关西大学教授;另外3个团员,山口先生是日本大学教授,饭?先生是中央大学教授,小川先生也是早稻田大学教授,后3位均四五十岁。5个人有一个共同点:全部会说中国话,还很顺溜,所以虽然带了翻译,却完全用不着。
座谈会平平静静地开始了。岸阳子团长介绍了他们此行的目的,饭?先生介绍了他们翻译中国现当代文学的情况。我发现日本出版界与图书市场和中国的非常相像,容易畅销的书无非是因影视而火爆的,或者有色情内容的,或者获大奖的。纯文学也没有太多的市场。
饭?先生还写了一篇论文《中国小说20年》,分析了中国当代小说家的状况,几乎把中国这20年的活跃作家都涵盖了,看得出他们非常熟悉中国当代文学。有两点让我意外和感动:一是他们翻译了中国作家的一些纯文学作品后,经常是没有出版社愿意出版(赚不着钱),他们得自己去想法筹集资金;二是一旦某家出版社决定出了,就要求翻译家与作家合作,不允许翻译家直接翻译出版,为的是让译作保有较好的文学性,真是很认真很严肃的态度啊。
后来山口先生发言,开门见山地向中国作家阿来请教关于两种语言在写作中的关系,阿来很高兴地作答。我注意到山口面前放了一个电子词典,当遇到不很明白的词汇时,他立即查阅,同时不断做记录。
阿来之后,又有两位作家发言,话筒终于到了我面前。我早想好要说几句的,若干年前,日本的《中国文学季刊》曾两次翻译发表我的小说,我想也许来人中就有翻译我小说的翻译家?后来饭?先生在介绍时提到翻译过我的小说,我想也许就是他了。
我表达了谢意,感谢他们将我的小说介绍到日本;又表示了敬意,对他们的工作态度和对中国文学的热情推介。不过,当我说我很高兴能向翻译者当面致谢时,饭?先生既没点头也没摇头,莫非不是他?
日本客人自始至终用中国话与我们交流,期间团长岸阳子女士脱口说出一句日语,马上说了声“抱歉”,这反倒让我感到歉意了。他们一直在努力做着中国文学的翻译推介工作,来到中国不但没有一点自负和骄傲,反而始终表现得小心翼翼,谦虚谨慎。
会后饭?先生主动与我交谈,我才得知,翻译我小说的是一位年轻女性,而这个饭?是责任编辑。他说,我清楚地记得,你两次都退回了我们的稿费。他说到这里笑了,很有些意味。
在与他们见面之前,此事颇令我自得。当时我收到《中国文学季刊》编辑部写的信,说小说已经发表了,但由于刊物发行量很小,经费紧张,故只能
致以“薄酬”。是多少日元我已经忘记了,大概相当于人民币三四百元吧。我当时就回复说,薄酬就不要寄来了,转赠给翻译者吧。后来他们又翻译一篇,又写信来,我仍是如此答复的。
不知为何,现在听他提起此事来,我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我想我当时不要这个钱,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它是日元。我很想在日本人面前表现出豪气来:俺不稀罕。其实我当时的收入并不高。现在一想,我还是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也有些不尊重他们。故我连忙跟饭?先生解释说,我也是个刊物主编,深知办刊经费紧张的苦衷,很能体谅他们的心境,所以才不要的。他仍笑笑,不知是否相信了我的解释。
吃饭的时候,气氛依然与会上差不多,友好,但不热烈,客气得有些微妙。但是岸阳子团长的一番话,深深打动了我。本来在会上,我们的作家一直回避着中日历史的话题,我想这也是一种善良吧,不希望客人们因此尴尬难堪。可是岸阳子女士却主动提起了这个话题。
她说,上午他们去参观了中国唯一一个由个人修建的抗战纪念馆――樊建川抗战博物馆。这个参观活动是他们自己提出的,他们从网上了解到这个博物馆,即提出申请,因时间不够了,他们便取消了去三星堆的参观。她说参观这个抗战博物馆,令他们心情沉重,无法平息。
她说,虽然日本人民也是战争的受害者,可毕竟我们是侵略国的人民,我们完全可以从自己所受的苦难中,想象和体会到中国人民数倍于我们的苦难。她还说,这次我们是先到重庆,而后到成都的。重庆是日本侵略中国时,首个实施无差别轰炸的城市,所谓无差别轰炸,就是不管是军事设施还是民用住房,一律都炸。所以重庆人民曾遭受日本侵略者的很深重的蹂躏和残害。我们在重庆访问时,重庆高温40度,我们在这样的高温中体会着重庆人民曾经遭受过的深重苦难……
她还说,虽然我们都是文人,我们无力改变什么,但我们应该了解那段历史,认识那段历史,反思那段历史。我们也反对参拜靖国神社,反对更改教科书……
我想在座的中国作家都和我一样,被打动了。我似乎有些明白刚才他们出现在会场上的神情,是源于何种因素了――他们的谦卑,他们的凝重。
这时,那个最年轻的学者小川红着脸说,我这个人,喝一点儿酒就上脸,什么心情都挂在脸上。今天在那个博物馆,看到那些照片,我眼泪就止不住了,很丢人啊!
说话的同时,他的眼睛又红了,眼泪涌出,他努力掩饰着。我也一下子鼻子发酸,嗓子哽咽。我完全可以想见他看到的是些什么照片,我熟悉那样的照片――我的苦难深重的祖国啊,那段历史,将是我们心里永远也无法消失的阴影。
突然间我脑子里闪出个念头,倘若我眼前的这4个日本男人,头上也戴着那个我们熟悉的日本军帽,嘴上留着小胡须,背着刺刀扛着太阳旗入侵到中国,会怎么样?这么一想的时候,这4个日本客人忽然就变得面目可憎了。我知道自己不该如此,他们是为了文学而来,而且他们有着清醒的良知。可是我的心情一下子非常沉重,非常难过,非常压抑,简直有些不能喘息。
我绝望地想:难道这阴影永难消失了?不,不该如此!中日两国人民还是要求友好的。顽固坚持军国主义立场的只是一小部分右翼分子,他们一天不认错,就不管是在中国人民心里还是日本人民心里,都将永远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