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六月十四日,上海敬华艺术品拍卖公司拍出了一部残脂本《红楼梦》,残存一至十回文字和三十三回至八十回总目。当时我曾看到复印件,但正值我生病,未能去上海,也未能对复印件认真细看。后来这个本子何所归属也无消
上个月,忽然深圳的朋友来电话,说要来看我,并说要带一部旧抄本《红楼梦》来请我鉴定,当时我正住在市内治病。见到了这个本子,我才恍然大悟这就是上海拍卖的那个残脂本,原来这个本子由深圳卞亦文先生拍到了。我仔细看了这个残本的原件,卞先生还留给我一个复印本,我即用来与庚辰本逐字对校,花了一个多月,全部(十回)对校一遍,这样我对这个本子有了一个基本的认识。
一、这是一个残脂本
我看过这个本子的原件,又用这个本子的复印本与庚辰本逐字对校了一遍,我认为这确是一个残脂本:
其一,它保留着脂本所独有的部分回前诗。
在这仅存的十回中,共有二、四、五、六回有回前诗,如第二回的回前诗云:“一局输赢料不真。香销茶尽尚逡巡。欲知目下兴衰兆,须问旁观冷眼人。”第四回回前诗云:“捐躯报君恩,未报躯犹在。眼底物多情,君恩或可待。”(“君恩”俄藏本同,杨本作“国恩”。)第五回回前诗云:“春困葳蕤拥绣衾,恍随仙子别红尘。问谁幻入华胥境,千古风流造业人。”第六回回前诗云:“朝扣富儿门,富儿犹未足。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在以上四首回前诗上面(第二回除外),同其他脂本一样,都有横书的“题曰”两字,此外,六、七、八三回回末,还都有对句,如第六回云:“得意浓时易接济,受恩深处胜亲朋”。第七回云:“不因俊俏难为友,正为风流始读书。”第八回云:“早知日后闲生气,岂肯今朝错读书。”以上这些文字,都只有早期脂本才有。
其二,它保留着脂本所独有的少量的回前评。
如第一回它保留着“此开卷第一回也”到“故曰贾雨村云云”的大段文字,这是各脂本共有的文字。当然也有个别例外,如甲戌本将此段文字移作“凡例”的第五条,并作了较大的改动。此外,这段文字下面,庚辰本还有“此回中凡用梦用幻等字,是提醒阅者眼目,亦是此书立意本旨”一段文字,这个新发现的抄本少去了这段文字。我查各脂本,保存这段文字的,只有杨本、舒序本、程甲本(已略有改动)和庚辰本四个本子,其余各本都已经删去了这段文字,可见少去这段文字并不是这个残抄本独有的现象。
这个残本的第二回,开头有三段回前评:“此回亦非正文本旨……此即画家之三染法也”及“未写荣府正人……是特使黛玉入荣府之速也”,“通灵宝玉于士隐梦中一出……文则是反逆隐曲之笔”。这三段回前评,也是各脂本共有的文字(字句小有出入)。
其三,在脂本的正文里,偶尔还夹杂着一些类似批语,又类似自白的文字,这也是脂本的特色之一。
通过图中左起第一行第四字可见此版本对“玄”字的避讳。 |
在这个残抄本的第三回,在黛玉拜见贾母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文字:“此即冷子兴所云史氏太君也”。这段文字,一般都把它作为批语看。这段文字,除甲辰、程甲本没有外,其他各脂本都有(文字小有出入),也成为脂本的特色。在此残抄本的第六回,刘姥姥正要向荣国府去的时候,有这样一段插话式的文字:“诸公若嫌琐碎粗鄙呢,则快掷下此书,另觅好书醒目,若寻(甲戌本作“谓”)聊可破闷时,待余(甲戌本作“蠢物”)逐细言来。”这段特殊的文字,在甲戌、蒙府、戚序、戚宁、舒序等本子里都有,文字小有出入,在己卯、庚辰两本里,已没有这段文字。但己、庚两本在十七、十八回元妃省亲,大观园灯彩辉煌的一段描写里,有“此时自己回想当初在大荒山中”一段130字的大段插话,这前后两段插话,都是以“石头”或“蠢物”自己的身份表述的。这类特殊的文字,都是属于脂本早期文字的特色,稍后的本子,如杨本、甲辰、程甲各本,都已没有这两段文字。
其四,此残本的正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同于脂本。
我将这十回残文,逐字逐句与庚辰本对校(也同时参校了甲戌、己卯、列藏、戚序、蒙府、杨藏诸本)后,觉得此残本的正文,百分之九十五以上与现存脂本相同(以庚辰本为标准),但也有少量文字差异。这种少量文字的差异,在各脂本之间也是都存在的。所以从正文的整体来看,可以毫无疑问的认定,这确是脂本文字,加上上面所列脂本的回前诗、回前评、文内的插叙、回后的对句等等,则说这个残抄本的底本应是脂砚斋本,它现在抄下来的这个残本确是脂砚斋评本的文字是完全可靠的。至于这个抄本不叫《石头记》而叫《红楼梦》,这是十多种脂本中早已存在的事实。现存十三种(含新发现的这部残抄本)脂本中,有四种是叫《红楼梦》的,即杨藏本、舒元炜叙本、甲辰本(梦觉主人序本)和程甲本,此外,还有两种脂本是既叫《红楼梦》又叫《石头记》的,其一是甲戌本,甲戌本的总名虽叫“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但在全书第一页“凡例”的第一句就说“红楼梦旨义,是书题名极多,红楼梦是总其全部之名也。”可见是两个书名并重的。其二是郑藏本。郑振铎先生藏本残存两回,此书的特点是在每回的第一页第一行题“石头记第×回”,如现在的两回就题“石头记第二十三回”,“石头记第二十四回”,但在此书的版口,鱼尾的上端,却每页题《红楼梦》。此书残存两回共三十一页,故有三十一个“红楼梦”,两个“石头记”。由此可见脂本系统的抄本,《石头记》、《红楼梦》两个名字各自单用或两名并用,都是客观存在的事实,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二、此本抄成的大致年代
在此残抄本的开头,有原藏主的一页题记,题记说:
残抄本《红楼梦》,余于民廿五年得自沪市地摊,书仅存十回,原订二册。置之行箧,忽忽十余载矣。今夏整理书籍,以其残破太甚,触手即裂,爰亲自衬补,订成四册。因细检一过,觉与他本相异之处甚多,即与戚本、脂本亦有出入之处,他日有暇,当细为详校也。民卅七年初夏眉?识于沪寓
民国三十七年是1948年。在这段题记上有两个印章,一是“上元刘氏图书之印”,白文。另一是“文介私印”,朱文。据卞亦文先生查得,此残本的原藏主叫“林兆禄,(1887―?),字介侯,又字眉?,别署根香馆主,吴县(今江苏苏州)人。家世善画,父福昌与吴昌硕为昆季交,亦工绘事。介侯摹刻金石,响拓鼎彝,无不精妙。尤工刻石,突出前人。治印则规模秦汉外,或参古籀,甲骨,独擅胜场。亦善刻竹,工雅有致。”(见《中国美术家人名辞典》)卞先生还告知,林兆禄1956年受聘于上海文史馆,卒于1966年。如此看来,这书上的另一个图章,即“上元刘氏图书之印”是林兆禄以前收藏这部脂本《红楼梦》抄本的人,此人是南京人,姓刘,也许在刘氏手里这部书是完整的也未可知,但现在却无从查考,总之这个图章又给了我们寻觅的线索。
但不管怎么样,这段题记和这个刘氏图章,对于我们判断这个抄本抄成的年代并未能提供过硬的证据,它只能告诉我们这个抄本远在林、刘二人之前,林、刘二人只是提供了这个抄本时间的下限。因此要判断此本抄成的大致年代,还须要另找线索。
我在反复阅读此残本的时候,发现了六处避讳的“玄”字,即第一回两处“玄机不可预泄”的“玄”字,都避讳写成“元”字。同回“家家箫管,户户歌弦”的“弦”字,缺末笔避讳。第二回“悟道参玄”的“玄”字,同样避讳写成“元”字。第五回警幻说“偶成一曲即可普入管?”的“?”字,半边缺末笔,第六回刘姥姥进入荣府堂屋,“满屋的东西都是耀眼睁光使人头悬目眩”的“眩”字缺末笔。
以上是六处“玄”字的避讳。第十回张太医为秦可卿看病,“头目不时眩晕”句里的“眩”字没有缺末笔避讳。这种避讳的情况,与现有的乾、嘉抄本《石头记》或《红楼梦》是完全一致的,各本有少数几处未避讳也是共有的现象。上世纪80年代,我曾提出“甲戌本”“玄”字不避讳的问题,那时主要是用的影印本,很明显的“玄”字有一点,我到美国去开会看到了原本,与影印本一样,都是不避讳的。前些时候,甲戌本已回到祖国,现藏上海博物馆,上博请我去鉴定,当然这毫无疑问的是原件,但当我拿在手里仔细看这个本子时,却发现这个本子上不避讳的“玄”字的一点是后人加的,墨色和笔法都与原迹不一致,当时就请上博书画鉴定部的专家钟银兰先生来,钟先生仔细鉴定后,也认为这“玄”字原抄是没有一点的,现在的一点是后人加的。为了确认这一点,上博的陈馆长又拿来高倍度的放大镜,在高倍的放大镜下,这一点后加的情况更为明显了,所以原来我说的甲戌本“玄”字不避讳的说法是不准确的,是受影印本的影响,准确地说,甲戌本“玄”字是避讳的,是与己卯、庚辰等乾隆抄本的避讳是一致的。
由此可以得出结论,现存十三种乾嘉抄本《红楼梦》或《石头记》是无一例外地避“玄”字讳的,其中包括着这部新发现的卞藏本,也包括着木活字本程甲本。由于这个残抄本的上述这许多脂本的特征再加上“玄”字的缺末笔避讳和改用“元”字的避讳,证明它确是清代的抄本应该是没有疑问的了。但“玄”字的避讳时间跨度极大,上自康熙,下至清末基本上都避“玄”字的讳,因此要大致确定这个残抄本较为确切的抄成年代,还要另找证据。
我曾经仔细看过甲戌、己卯、庚辰三个本子,己卯本在我手里还存有一段时间,这三个本子的共同特点都是用的乾隆竹纸,我也仔细看过俄罗斯的那个本子,那个本子已不是用乾隆竹纸,而是用的嘉庆、道光之间常用的棉纸,比竹纸稍厚稍白,没有竹纸的透明度。我仔细看这个残抄本的纸张,觉得基本上与俄藏本是同一种纸张,我初步判断俄藏本是嘉庆年间的抄本而以嘉庆前期的可能性较大。由此我认为这个残抄本的抄成年代,也可能是嘉庆前期,从这个残抄本纸张黄脆较重的情况来看,也应该是嘉庆前期,因为它的黄脆程度,不比俄藏本轻。
三、此残抄本的特色
前面已经说过,此残抄本是脂本体系,保存了不少早期脂本的文字。这是这个残本的主要方面。但除此之外,这个本子还有它不同于别本的特色。
其一,这个本子虽然只残存前十回,却保存了三十三回至八十回的总目。就这个总目与现存各脂本来比较,却有几回与众不同的回目,例如三十三回残抄本的回目是:“小进谗言素非友爱,大加打楚诚然不肖”。此回庚辰本的回目是“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承笞挞”,其余各脂本均同庚辰本。再如三十四回残抄本的回目是:“露真情倾心感表妹,信讹言苦口劝亲兄”。此回庚辰本的回目是“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其余各本全同庚辰本。残抄本的这两个回目的文字,是完全与众不同的。另外还有三十九回,残抄本作“村老妪荒谈承色笑,痴情子实意觅踪迹”,残抄本不同于庚辰本的“村姥姥是信口开合,情哥哥偏寻根究底”,却完全同于杨藏本。第四十一回残抄本作“贾宝玉品茶拢(“拢”字原抄如此)翠?,刘姥姥卧醉怡红院”。残抄本不同于庚辰本的“栊翠?茶品梅花雪,怡红院劫遇母蝗虫”,却全同于蒙府本、戚序本。其他如四十九回、六十七回、八十回,都是不同于庚辰本而同于其他脂本,八十回庚辰本无回目,残抄本同其他脂本。
其二,此残抄本回目的抄写方式,无论是总目还是各回的回目,都是两句对称并列如对联一样的写法,而不是采取上下句写法。这种写法,在现有的十三种脂本中,只有俄藏本、郑藏本与此本一样。
其三,关于林黛玉眼睛的描写,在现存的十多种脂本《红楼梦》中,没有完全相同的,比较起来,大家认为俄藏本的文字较为准确。这就是:“两湾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现在这个残抄本则又是一种与众不同的新的写法:“两湾似蹙非蹙?烟眉,一双似?非?含露目”,上句与俄藏本、己卯本同,下句“似?非?”则又是以前没有见过的写法。
其四,《红楼梦》里的贾宝玉有一句惊人的话:“女儿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在庚辰本上,原来的“水”字,被用重笔加了一横划,变成了“木”字,变成了“女儿是木作的骨肉”,研究者们一般都把这一改笔作为妄改,没有见任何人采用“木作的骨肉”过,但非常出人意外,也是非常独特的是这个残抄本竟是清清楚楚写着“女儿是木作的骨肉”。而且是原抄,并非改笔。我认为“水作的骨肉”应是原作,是对的,“木”字是妄改,是错的。现今所有的脂本,除这个新发现的残本外,一律是“水作的骨肉”。但是,由于这个残本上“木作的骨肉”的出现,不得不引起人们思考这个“木”字的来历。这个残抄本是照庚辰本抄的吗?现在还没有充分的证据,那么残抄本和庚辰本的改笔是另有一个共源吗?也还缺少证据。但这个“木”字是这个残抄本的特有却是事实。
图为新发现本第四回回目,书中可见藏者钤章。 |
其五,这个残抄本还有许多字句上的特异之处,可以说是举不胜举。例如第八回关于贾宝玉通灵玉的描写,关于薛宝钗金锁的描写,与别本都有较多的差异,第九回闹学堂也有许多与别本不同的异文,至于此本对脂本(以庚辰本为校)的少数字(十几个字)的增文或减文或改文是随处都有的,其中也不乏可以用来补正原脂本的文句之处,这一切,都有待读者和专家们的研究,本文就不可能一一罗列了。
这个残抄本可供研究的问题还有很多,例如庚辰本“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说贾政的夫人王氏“第二胎生了一位小姐,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不想次年又生一位公子”。这“不想次年”是个关键词,现存的甲戌、己卯、庚辰、俄藏、蒙府、杨藏、甲辰、程甲诸本均作“不想次年”,程乙本作“不想隔了十几年”,只有戚本和舒元炜序本和这部残抄本作“不想后来”。一般认为“不想次年”是脂本的原文,到程乙本才改“不想隔了十几年”,现在明显的摆着戚本、舒本已改为“不想后来”了。戚、舒两本都是乾隆时的老本子,可见戚、舒已经改在前头了,现在这个残抄本的改文同戚、舒,则说明它的渊源也该是较早的。
另外,从残抄本回目的对联格式来说,现存脂本中,只有俄藏本和郑振铎藏二回本是同样格式。如果要为此残本溯源,似乎很容易靠拢俄藏本。但这只是问题的一面,前举林黛玉的眼睛,残抄本又特异于俄藏本。正像前文所述此本“木作的骨肉”与庚辰本改文一样,似乎又贴近庚辰本,但庚辰本“成则王侯败则贼”此残抄本却作“成则公侯败则贼”,还有庚辰本的“不想次年”残抄本却作“不想后来”,这些差异,又把它与俄藏本与庚辰本区别开来。
所以,别看只有十回的脂本残文,也很值得大家认真研究的。
2006年中秋之夕,写于古梅书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