荡起科学与艺术的双桨

李政道近影

李政道出生于上海，祖籍江苏苏州，父亲李骏康是金陵大学农化系首届毕业生。李政道曾在东吴附中，江西联合中学等校就读。因抗战，中学未毕业。1943年以同等学历考入迁至贵州的浙江大学物理系，由此走上物理学之路，师从束星北、王淦昌等教授。1944年因日军入侵贵州，时在贵州的浙江大学被迫停学。1945年他转学到时在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就读二年级，师从吴大猷、叶企孙等教授。1946年赴美进入芝加哥大学，师从费米教授。1950年获得博士学位之后，从事流体力学的湍流、统计物理的相变以及凝聚态物理的极化子的研究。1953年，他任哥伦比亚大学助理教授，主要从事粒子物理和场论领域的研究。三年后，29岁的李政道成为哥伦比亚大学二百多年历史上最年轻的正教授。他开辟了弱作用中的对称破缺、高能中微子物理以及相对论性重离子对撞物理等科学研究领域。1984年他获得全校级教授（UniversityPro-fessor）这一最高职称，至今仍是哥伦比亚大学在科学研究上最活跃的教授之一。现在，他的兴趣转向高温超导波色子特性，中微子映射矩阵，以及解薛定谔方程的新途径的研究。如今耄耋之年的他仍奋斗在物理研究的第一线，不断发表科学论文。

奥秘和奥秘间隐有通途
吴冠中

是机遇，我结识了杰出的科学家李政道，他用艺术的语言讲述艺术和科学的因缘，并引导我们游走其间。科学探索宇宙之奥秘，艺术探索感情之奥秘，奥秘和奥秘间隐有通途。这通途凭真性情联系，一个真字了得。

每过新年，政道兄隔洋寄来他亲手绘写的贺卡，多半是当年的生肖形象，头一年那只稚气的猴子还攀在我的书架上，又一年投来一个打破了的蛋，两半破壳朝天相对语，三只洁白的小鸡已活跃于人间大地，引得人人欲伸手轻轻爱抚。

我惊喜政道兄已积累了一批绘画作品，该结集成册。学家执笔绘画，纯系情之催发，而政道兄的作品中充分体现了形式构成之视觉美感。点、线、块面、曲、直、奔驰、紧缩，这些画家的专业之技，却正是科学家眼中的自由法则，在无法之法中表现了对象的生动体态及情之所钟。花耶非花，乃人之欢愉或思念，事事物物都缘情意所牵，脉脉温情潜伏于彩色的浓郁与淡雅中，画外人意，飘游于空灵。韵为何物，画中心声乎！

李政道在艺术与科学比较研究中的许多论点予我启迪，今看其画，明如观火矣。他之作画，实缘于对真与情之深度的爱，他处处发现美，在阳光的照耀下，在月色的思绪中。他以美感替代语言的阐释，他用彩色写诗情。

有首民歌：爱你爱你真爱你，请个画师来画你，将你画在眼睛里，睁眼闭眼都是你。我感到科学家李政道睁眼闭眼见到的都是美！

天地之艺物之道
卢新华

政道先生是世界著名物理学家，但在他科学研究成就的背后，他还有另一个诗意世界――他称之为的随笔画，鲜为人知。他的这些作品画在约三寸宽、五寸长的十三本规格统一的笔记本上，大多都有极为简要的题记，或内心情感的独白，或心灵与自然的对语，或工作、生活间隙心灵在诗意家园小憩的时间记录，那些无题记的画也留下了他生命和情感的诗性状态。这些画是生活的速写，又是心灵的随笔，自然随意。

他的画心到，笔到，意到，情到，一花一木，一山一石，一情一景尽入画中。

“思”系列作品是典型的触物生情之作。他“画梅思竹”，画“竹”念“君”，画“竹神萧萧问秋风，君影茫茫去何处”的诗意，绘“云随风归似相识，山水依旧君何在”之境，思念相濡以沫的伴侣秦惠。也许，作画灵感的那一瞬间，他逃离了爱情生活丢失的不幸，忽儿，思、似见，哪怕“阴阳”断却两厢情。在现实生活中他们“常相伴”，遨游在探寻物理的生活世界，在诗意境域中他们长相守，云游在“长相思”的梦境，真可谓“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以生死相许”。这种情和爱，似乎贯穿了他的整个随笔画。很多作品中的景物不是相伴而立，就是相叠而依。这是一种象征，意味着他们白头偕老的爱情现实生活不幸终结的延续和升华，意味着永恒爱情相伴相随，使他的人生富有诗意，“证道”之境高远而纯粹。

花的系列作品里，有名贵的花，也有无名的小花，有团簇似旌的花，有折枝多姿的花，也有自然中盛开的花……特别是那“昙花一现”的瞬间，他画了无数，入微的观察和真实的表现，让他悟出了物之“道”的深境，花开花落都是情，聚散都是缘，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似曾相识非相识，一花一境一世界，别离两样情。这是大地的馈赠，自然的诗性。无论他与它们何时、何地、何缘相会，沉默的对语总是说不完，心画的诗意也总是写不尽。

那山水风景画作品，白雪皑皑、连绵起伏的山峦望不断，青松傲然挺立，高洁互映，流水不断，天地万物缠绵。名山大川乎？那是他胸中的山水之境，是他崇敬的吴大猷老师人格境界的写照。那海滩惊涛拍岸，喧嚣几时了？茫茫沧海，纳尽百川，人海两厢情。中国美学常以“上善若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来评价人格境界和山水画境，这“若”与“乐”、即人与自然之“道”共舞，造化天地万物，立定精神――画品，即人品。他的风景画品格映现了一个仁者、智者的境界。

还有那四季风物的作品和记录平常生活及特殊事件的作品，都不是单纯的写实和写意，或记事，而是通过事物的瞬间状态，以真情再现存在的终极境域的诗意，概括、抽象真理的绝对诗性。如政道先生记录的携全家旅行发生的奇妙故事，就是真实的情感寓言。他以入微的观察，简洁的笔法，独特的构思，记下了平凡生活的诗性，揭示了心灵的奥秘。

政道先生的画色调清新、明快、富丽，雅而不俗；画面尺幅很小，却有张力。他用笔单纯、简洁、传神，笔的快慢、张驰轻松自由，笔法稳健、方寸不乱，看不出任何套路；看似无法，却有法，看似有法，却又无法，意境动人；自然、流畅的点、线、面纵横交错，黑、白、灰和色彩的冷暖对比强烈，笔意的节奏活跃着生命的诗意，流露出情感和心路的历程。

他的画面结构似有中国画写意和工笔的表现意味，但绘画工具、材料、技法却又非写非工之专，似乎他抽出了写意画的气韵生动，工笔画致精微的精髓，在意识和不意识之中将中西方绘画视觉形式融合一体，抓住事物的本质不放，调动直觉、错觉、幻觉在画面中的形式意味，直入存在的诗意之境。

他轻松、自由地超越了印象派绘画的表现手法，自然主义的光、色和形态结构已被他心灵的诗性滤去，传统的素描和色彩结构关系在画中被解构，空白与色块互生，气韵节奏贯穿笔意的始终，精微与广大在有无之中忽兮恍兮，似写实，却在抽象；似抽象，却在写意；似装饰，却在表现。这一切借助西方绘画视觉形式蕴涵着中国艺术精神，以天地万物之“道”表达着人性情怀，将无限的时空和真理的抽象性诗化了。

他的画以物寄情，心与神移、神与物游。那“游”是对物之“道”的体悟，那“游”是人格境界的升华。这些作品都来自现实生活，却闪现着“道”的深境。可以说天地万物都是情，目光所及尽是美，心灵所至皆诗意！一个“真”字把珍贵的情感诗化，唤起人心灵强烈的反响，一个“情”字把“道”的抽象诗意形象化，激起了人内心的崇敬。一“真”一“情”，何了得！

中国艺术的基本精神是以生命的诗意形式和节奏表达“道”的深境，与“道”同“行”、同“舞”，最后进入“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孔子说“志于道”，“游于艺”。庄子说：“技近乎道”。就是说，“技”“艺”与“道”相通，“技”“艺”是“道”的再现，“道”是“技”“艺”的灵魂，只有“志于道”者，拥有“德”与“仁”之品，才能达到“游于艺”最高境界。中国传统文化中有“智者开天创物”，“巧者述之守之”之说，就是区分“创造”与“制造”的差别，区分“智者”、“圣人”与一般艺人的境界。

我想，政道先生能在绘画领域把创造力发挥到如此地步，与他一生勤勉地问物之“道”，“体”物之“道”，“悟”物之“道”，“证”物之“道”的境界分不开，更与他的真情及人格境界分不开。因此，当他从科学走进艺术创造领域，以自然之“道”来表达人性情怀，把握情感的生命节奏和形式时，比一般人，甚至专业艺术家对形式和结构都要敏感、轻松和自然的多。对他来说艺术的表现形式全部在成事、成物的"道"的境界中，绘画工具、材料、技巧的内在特性被他全部激发出来，技艺的雕凿之痕迹消失，艺术的形式和意境自然天成，闪耀着创造的智慧。所以他说“道生物，物生道，道为物之行，物为道之成，天地之艺物之道”。从这个层面来看，政道先生的这些作品，不仅是对中国传统哲学“艺道一体”思想的新解，而且也是对科学和艺术的创造力，智慧和情感的二元性密切相联的最好诠释。他让我们进一步看到科学与艺术内在创造力的同一性，都力图透过形式表达本质、透过现象表达真理，在科学和艺术创造的最高境域，奥秘幽径有通途。

但是，他从不肯把自己的作品拿出展示。在他那里，没有名利、得失牵挂，只有一片至真、至善、至美的境界，一片“爱学、利人、启智”，“问道”不止的童心。他善于倾听他关注的问题，还善于倾听与他研究领域相去甚远的陌生问题，同时他还善于以诗意的方式激励你思维的敏感性和创造性。在他那，可以轻松地聆听到很多有关自然科学、人文科学、交叉领域新兴学科发展的最前沿的问题，以及认识的方法论、宇宙观、历史观的新见解和新思想，他将这些极为复杂的学术问题用深入浅出的语言，在谈笑风生中传递给你，丰富你的知识和思想，启迪你的创造力和智慧，提升你的学术和人生之境界。

他以自己做人做事的方式，驻守心灵的净土，不被庸俗和世故拖累。他常常告诉我们做事、做人、一切都要从“正数”做起，决不可从负面去做。我们感到在他身边的人，几乎无一不受到他的人品影响、人性情怀的关照。在他那儿，你总是受益匪浅，享用着思想和智慧的盛宴。

他的人生和情感及快乐都在高远的物理探寻之境，所以他的作品充满正气，与他一样，雍容大度，无私无欲，不染世俗风尘，弥散着“天地之艺物之道”的魅力。杜甫的名句“细推物理须行乐，何须浮名绊此生”就是他人生境界的写照。如果说物理是他生活的全部快乐，那么一生真情又是他“证道”的人生魅力。这是诗意的人生，智慧的人生，是一个永远在开拓、探索之途的科学和艺术大家的境界和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