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司马迁《史记》载:
汉高祖垓下之役,摧毁了项羽的主力部队,逼得这位百战百胜的“西楚霸王”饮剑乌江,战争取得了彻底的胜利。这似乎是“狼烟已熄”了,静等着享受胜利的果实了。有天晚上,刘邦出来散步,看见他的将士们三三两两坐在沙滩上“隅语”――说悄悄话儿。刘邦有些诧异,便问身边的张良,“他
“大王。”张良躬身回答说:“他们在谋反。”
刘邦大吃一惊,“我们打了大胜仗,马上就要安坐天下,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他们猜不透您。”张良说,“猜不透您将怎样封赏他们。因为这些将军们出身经历各自不同,有的与您是亲戚,有的与您不熟悉,有的甚至与您宿怨隔阂。现在要封赏,他们不知道您心里打的什么主意,他们在猜。您封得不公道,就会出大乱子。”
“那怎么办呢?”
“您可以寻一个人先封起来――这个人与您关系不好,甚至有过仇隙。您把他封了,别的将士就会想:某某尚且封得这样好,我怕什么?这样做,则反侧自消。”
这是张良的一笔。他是汉高祖的重要谋臣,是秘书的鼻祖。我们都知道张良博浪沙椎刺秦王,也读过“圮桥三进履”的故事。这期间他“努力学习”,由一个鲁莽灭暴的刺客――“恐怖分子”衍化为一位杰出的政治家,其中的轨迹斑然可考。他最后的封位是“留候”,第二等的爵位。我看刘邦心里,很想给他一个王位。张良想走,他舍不得。“留候”这名字便是刘邦依恋他的明证。
去年我去了一趟周口市,中国千古农民首义第一人陈胜的陵墓就在周口辖的芒荡山。我在他的墓前站了许久。说悲、说壮都是“磅礴”于胸中:尖尖的墓顶是新建的土,像地上长出的笔尖,要在天上写一点什么东西。他确实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但他是“窝囊死了”,被自己的司机杀死――车夫庄贾杀的他。这犯的实在是低级错误,幼儿园水平。哪怕是有个二三流的秘书掌握扈从卤薄,哪儿来的这种事?
吃这种亏的还有秦帝国。秦始皇创立了人类世界上最稳定的郡县制。一直到这个帝国“呼喇喇似大厦倾”,天下有叛民而无叛官,政府至死硬挺。它是怎样灭亡的?有人在胡亥跟前“指鹿为马”,也有人建议在城墙上涂漆减少摩擦系数,防止敌人爬墙攻城。这当然与胡亥的“笨”有关,但我却有狐疑。从二世谋兄夺位的一系列举动来看,他起码不是个低能白痴,怎么会昏乱到如此地步?再想了想,他是缺一个智囊群,有效地控制宦官与近俸胡作非为。指鹿为马这样的错误,其实是个虚假的故事,这个时候的秦宫帝侧,帝权已经完全旁落到赵高们的手中了。
好的秘书,首先是政治强,其次才是笔杆子硬。会奔走,能巧言,善侍奉,工于在枝节上应酬场面的不是秘书,是奴妾、奴才――端茶送碗的“小厮”就是了。
然而我们现在有这说法:秘书是“太监”。这个说法怎么出来的?我想了想,是明王朝弄出来的。明王朝有个很特殊的政治:任用特务。皇帝不爱办公,喜欢醇酒妇人。大明是内阁制,宰相职官权利很重。皇帝要在后宫玩乐,前头朝廷的事他又不放心,怎么办呢?让特务来监视,于是锦衣卫,什么东厂西厂的机构就出来了。特务监视朝政,考量官员臣民,这个特务监视那个特务,谁也不能完全一统,皇帝他就可以放心大胆地玩,玩女人、玩宗教、炼丹、求长生。掌管这事务的,是太监,叫“秉笔太监”,代皇帝处理外头里头的各种信息――就是他的“秘书”了。明朝的政治就让这样一拨又一拨的“秘书”们弄得一塌糊涂。皇帝他这样想,太监是割了势的人、没有家室子嗣的人,不可能篡位,也不至于在后室乱搞男女关系,这样的人任用起来应该是很放心的。而当太监不需要文凭,不用参加什么考试,在草木灰消毒了的房间,阉割了就能当太监。他们的水平可想而知,素质也不用问――我去北京,在汽车窗看见有个叫“菜户营”的地方。“菜户”二字并非“菜农人家”,而是明清太监、宫女结成“千夫妇”的换用词儿,一群“性变态”送了大明的终。
用太监做秘书,这已经是不可犯的错误;用太监秘书管军政一切,更是雪上加霜。明政府的政治家们,包括如张居正这样的权相,都要靠巴结太监保持地位。打仗用太监秘书去监军,宣布政府意旨靠这种秘书,赈灾如是,视察如是,办案如是……可以说,交给他们的事,所有的公事都变成了他们的私事,办一件坏一件,完全彻底地坏了事,直到甲申年三月十九。
三月十九这一夜,我是写过一篇短文的,这一夜似乎是总结性的一夜。半夜时分,李自成的攻城大炮响了,灰暗斑驳的北京城被震得簌簌颤抖。崇祯皇帝下令撞景阳钟召集文武百官。他要搞一次集体自杀,用自己最后的壮烈昭告天下,激励天下臣民抗击鞑虏满清入侵中原。但是,没有人响应他的号召,没有人来参加这席人肉筵宴。崇祯皇帝便开始宫廷屠杀。太监杀太监,护卫杀宫人,用这一群“秘书”去杀另一群秘书。他自己则杀嫔妃,杀公主,并且说了那句千古名言“谁叫你生在我家?”这一夜,我估计死在我们现在人群熙攘的故宫中的人,要超过两万――是一个院子一夜之间死人的吉尼斯记录吧?然后,崇祯自己出东华门逃出。崇祯的亲信大臣们都住在东华门、朝阳门一带,他挨家挨户地敲门,希图有人收容他,但没有一个人肯给主子开门。这样的情势下他才到煤山(今景山)自尽,写下的最后一道诏书,竟是给李自成的“百官任尔杀,不可害百姓!”
我读史至此,常做无谓之想,人的思维真的是很难跳脱出那个“囿”。这里说的“侃秘书”,自然要说秘书的作用。崇祯其实不是个很糟糕的皇帝,连李自成都说“君非甚暗”――倘若他有个像样的秘书提个醒:已经出了东华门、朝阳门,再往东二百里地,就是吴三桂的防地――那!那会怎样?以崇祯的号召力,加上各地勤王的汉宗武装力量,出现的局面也许会改变史书的写法!
然而很遗憾,没有,气数尽了。气数一尽,百灵不灵,百哀齐至。要怪,只能从他们用的这群混蛋秘书怪起。秘书秘书,那就要有秘有书。《易经》云“君不密失其国,臣不密失其身。”这“君”,我看就是领导首长,他虑事不周,就会失去他的权柄与荣耀;这“臣”字,我以为是“秘书”,领导选错了秘书,也叫不密。就如我们河北一位高官那样,他自己败落,秘书呢?亦真的是“失其身”了。
中国历史上大多数王朝都取用内阁制。以宰相为首的,统管六部,上接皇帝,下主行政。这一条是主根,下连须根。一品二品……一直到九品,未入流,然后“亲民”。因为上通下连,循理运作,所以宰相的主要责任,从理论上讲就叫“协理阴阳,调和万方”。各级政要人员的秘书,成“书办”,大体上是官员自聘。清王朝似乎是个例外,政府设有宰相内阁,是用秘书协助皇帝来理政,在顺康年间,设有一个“上书房”,有时也叫南书房,到雍正年间改作“军机处”。一切军国大权统归皇帝一人管理。进入上书房或军机处的官员,品级不一定很高,但是因为离“天威”近在弥密,有话可以随时直陈“天听”,因此作用也就非同一般。我的小说常说“进了军机处如何怎样”――就算是宰相了――其实如果读得细一点,就知道,其实是皇帝兼了“宰
相”。周围一群高级“师爷”佐理司法、军政、民政与财政。清代,开句玩笑话说,是“秘书治国”的一种政体,清代出了一批很能干的秘书政治家。
其实是个思维理念的问题,本来秘书应该是政治家或者是政治理性十分强烈的人,偏偏有些当政人,按照“能侍候笔墨”、
“能掌握情况”、“能说会道”――这类标准来选择秘书。太史公是怎样评断张良的?――“无故加之而不怒,猝然临之而不惊”,“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这是什么样的素质?当然这样的人才不是说有就有,说遇就能遇见的。但是一个领导,看见“能这样能那样”的人,马上就联想到“是个秘书的材料”,理念上首先便有了错漏。多多有人在秘书问题上绊跟头,就在于他压根就是想找个“能帮我应付事的人”。秘书确实应该能办事儿,但秘书太靠近“太阳”了,他自己是卫星、星星,但不是恒星。他做他自己的事,也会有人以为“这是太阳的光芒”――其实那是恒星光芒的反射!可惜的是领导与秘书都缺乏这方面的思路。用在治国经略就出大乱子,用在日常小关目,就坏名声或失漏子出事儿。张良,据史记载,有人见过他的形貌“状若姣好女子”,我的感觉,他似乎身体弱些个,但张良不是个弱者,而是政治上极为强悍的猛士,他封留候,当时就有人有意见,说他没有野战功劳,不应该封得那么高。他打仗不如韩信,行政治也许不如萧何、陈平,但刘邦给他的评价是:“运筹帷幄之中,决战千里之外”。
我想,秘书的极致,大约就是这两句评语吧!好学识,好见识,好脑筋,好笔杆子,宏观的思维,精明的处世能力与忠诚事业事主官的优良品质,这些因素的有机组合与融合,合起来就是好秘书。
这当然很不容易,主体与客体、太阳与月亮遇合,除了主观的,还有永远也难以说清的“阿赖耶识”在起着作用。
(注:“阿赖耶识”,佛教用语,古印度语。译为:简说人生机遇种因储存识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