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静文
这是一个隐在徐悲鸿身后的名字,向人们昭示“爱”与“守护”的意义。青春年华,她冲破阻力追随心爱之人,为徐悲鸿重建一个温暖的家;相守七载,爱人逝去,她的生命只剩一个主题――守护。守护的是悲鸿的画作与收藏,更是心中不变的爱。今天,徐悲鸿纪念馆静立于京城一隅,四壁大量画作经修复重绽生机,这一切背后的艰辛,她从不轻易言说。因为,在她眼中,留住了这些,就是留住了爱,留住了悲鸿。 |
坐落在北京新街口北大街53号的徐悲鸿纪念馆,就是这样一个美妙世界。廖静文,则是这座艺术宝库的忠实守护者。为了悲鸿,她已默默守护了半个多世纪。
2006年,国家文物局授予廖静文“全国文物保护工作先进个人”的荣誉。作为“中国近代美术之父”徐悲鸿的妻子,自徐悲鸿去世至今,廖静文一直是徐悲鸿纪念馆馆长。每天到纪念馆上班时,她总是先走到徐悲鸿铜像前喃喃自语:“悲鸿,我又来陪你了……”
这个外表柔弱的女人,经历似乎是简单的:爱上了一个人,为这个人守护了大半生的画和收藏。就这两件事,实实在在地填满了她的人生。
“天开明月伴孤星”
廖静文和徐悲鸿相遇时很年轻,只有19岁。那时她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了重庆中国美术学院图书管理员,遇到了当时已誉满海内外的徐悲鸿。
那时他们住在磐溪,廖静文的继女徐静斐回忆第一次见到廖静文的情景:他们一群人到青城山去写生,那时的廖静文细细长长的个子,长得很漂亮,十分文静,常常一个人坐到黄果树下静静地看书。
“他说我单纯得像一张白纸”,回忆往事时,84岁的廖静文竟显出几丝小女儿的腼腆。“他说他喜欢我单纯。很多人给他介绍对象,他都不要,他要一个单纯的人。”“他比我大28岁,我跟他结婚经过了很多困难。我们恋爱好几年,悲鸿跟我讲,如果你家里反对怎么办呢,我说那我就不结婚,在你身边照顾你。悲鸿说,你知道吗,不结婚就没有社会地位。我不懂,悲鸿说,你什么都不懂,都不要,你真像一张白纸一样。”
爱情是纯朴而甜蜜的,但是这场爱情伴随的多是悲苦。那时候,徐悲鸿的身体一直很不好。1944年他得了严重的肾病和高血压,医生甚至下了病危通知,住院时,都是廖静文陪在身边。“他住院时我们没什么钱,他剩的饭菜我就拿到医院外面吃,为不让他知道,还要说是在外面吃过好的了,有时候一面吃一面眼泪就掉下来了……”
他们住在磐溪的日子十分艰苦,没有电,没有自来水。当时廖静文在金陵女子文理学院读化学专业,不乏追求者。她的一个同学十分不解,写信给她,说你爱这么一个人,为的是什么?廖静文淡然:什么都不为,因为一份爱情,因为徐悲鸿这个人。
徐悲鸿在她眼中很了不起。在徐悲鸿身边工作的日子,廖静文看到了他为中国美术事业奉献着无比的热情,看到了他对学生的培养和关心,看到了学生对他发自内心的尊敬。“他是一个非常有才华的、真正的艺术家……他对祖国感情很深,常紧锁着眉头忧心国家的命运;他爱憎分明,人也非常仗义直爽。”徐悲鸿可以出手大方地接济朋友和学生,可以一掷千金地购买书画,对自己却是简朴到近乎苛刻的程度。廖静文看在眼中,渐渐萌发了在这个孤独的艺术家身边照顾他的想法。
廖静文的悉心照顾和纯洁的爱情,温暖了婚姻破裂的徐悲鸿,给这位艺术家带来了静谧和安宁。徐悲鸿给廖静文写了一首情诗:
一啭黄鹂息众音,天开明月伴孤星。稽颡帝力回春意,会见平芜入眼青。
“悲鸿的财产属于人民”
1953年,徐悲鸿突发脑溢血去世,那时廖静文才刚满30岁,仅仅和悲鸿度过7年的婚姻生活。“我当时连死的心都有了,恨不得自己也跟他去了。”徐悲鸿走得匆忙,去世时没有留下任何遗嘱。在徐悲鸿去世当天,廖静文就把存放他作品和藏品的房间钥匙交给了时任文化部部长的茅盾。
“悲鸿死了以后,我把他平常买的很多名家的画,一共一千多幅,连同悲鸿留下的所有作品,都捐给国家了。我怕我年轻管不好,丢失了。”
“应为自己留下一些作品和藏品呀”,“要为孩子考虑,为以后的生活留些依靠和保障啊”,亲朋好友善意相劝,可廖静文没有丝毫犹豫。徐悲鸿在自己认为最好、最舍不得卖的作品上都写着“静文爱妻保存”,可她深深了解:悲鸿是为了国家而保存这些作品的。他曾经竭尽所有收购和保护它们,唯恐它们流失到国外,并在他珍视的画作和收藏上都加盖了“悲鸿生命”的印章。悲鸿一生都献给了民族美术事业,他是人民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和收藏应该属于人民,属于国家!“静文爱妻保存”――其实是悲鸿对她的深切信任,是悲鸿留给她的重重嘱托啊!
在廖静文无私捐献的基础上,1954年,我国政府在悲鸿故居建起了徐悲鸿纪念馆,廖静文于1957年担任馆长。
即使在最艰难的时候,廖静文首先想到的仍是保护好悲鸿的作品和收藏。“‘文革’时,红卫兵老来打我,好几次几乎把我打死,一次打得我休克了,拿凉水泼了很久才回过神来。”一次廖静文无意间听到几个人说,“这堆破纸要它们干吗,干脆烧了算了”,她心急如焚,赶快让家里人送信到中南海,去找周总理。“那时我满身是伤,只能趴在床上写信。周总理知道后,就迅速派人把这批作品转移到了故宫。”当时廖静文也不知道这些作品被保护到哪里了,但她知道只要总理过问了,它们就一定会得到很好的保护。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十年艰辛重建徐悲鸿纪念馆
现在看来,徐悲鸿纪念馆略显简单陈旧,然而,当时这个馆从筹建到建成,却花了廖静文整整十年时间。
在“文革”浩劫中,原徐悲鸿纪念馆被毁。怎样更好地保护悲鸿画作,是廖静文的心头大事。她思前想后,下了决心:必须重建徐悲鸿纪念馆,让悲鸿的作品有容身之所、展出之地!可是怎么建?找谁建?在那个年代,这谈何容易?
廖静文想到了毛主席。
在悲鸿去世时,毛主席曾给廖静文写了一封亲笔信,询问有没有什么困难,当时她没提任何要求。现在她决定立即给毛主席写信,向主席提这唯一要求――重建徐悲鸿纪念馆!
“很快,主席作了指示,一个专门的修建工作小组迅速成立。周总理尽管当时在重病之中,还特别关心这件事,几次问秘书,徐悲鸿纪念馆建成了没有”,廖静文深情回忆道。
可是,一个接一个的困难,又一次摆在这个柔弱女子面前。
“盖馆的时候,我跑了十年,求了好多人。首先是选址,看了好多房子,好不容易选中的几处都莫名其妙地泡汤了,最后终于确定了现在的馆址。因为我们是国家立项建馆的,这里原来住的36户人家就要搬家。当时政府分给搬迁户的房子在城外,这里的老百姓不愿搬。我每天早上一起床连饭都不吃,就找房管局负责人,求他给我们城内的房子。房管局的人都说,这老太太有精神病啊,天天一早就站到这里来了……后来那个负责人终于动了怜悯之心,给出了城内的36套房子,这才腾出地方来。”
困难还不止这些。“房子拆了,还要有设计员设计,要有施工队施工。要动手盖了,没有材料,我又跑到市建委,领导说,不止你们一家,已经有20多家都没有材料停工了。后来实在等不及了,我就找到市房修二公司经理冯光斗,我说你到故宫保存画的地方去看一看,好多画都发霉了,锁在那里13年了,我看着实在心疼啊。这个冯光斗不错,他看了以后就拍板:材料我们先给你垫上,以后材料批下来再还我们。”
“所以冯光斗的名字我会记在心里一辈子。几十年了,我忘了多少人了,但是他的名字我忘不了。以前我也常去看他的,但是现在我太老了,就没有去了。”由于糖尿病等原因,老人已经不太能写字了,但提到冯光斗的名字,怕我们不知道,她还用那抖动的手颤巍巍地写了下来。
1983年,徐悲鸿纪念馆终于建成了,廖静文已步入了60岁。一些了解纪念馆修建过程的人感慨地说,没有廖静文,就没有这座纪念馆;这座纪念馆,甚至可以说是用她的眼泪盖成的。徐悲鸿纪念馆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全国唯一一座较大规模的美术家纪念馆。建成当日,去了很多文艺界名人,热闹非常。廖静文激动地看着这一切,眼中充满了泪水。
抢救悲鸿画作
画作是一个画家的生命和全部代表,而它又是易损品,脆弱娇贵,实难保护。有多少古代艺术品发现了不敢打开,因为如果没有先进的技术和妥善的准备,打开看一眼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
在徐悲鸿纪念馆中,观众们却可以欣赏到徐悲鸿的大量原作,其中包括他几乎所有的代表作。
人们在徐悲鸿的大型油画《田横五百士》、《愚公移山》、《?我后》前驻足欣赏,赞叹不已;国内外美术爱好者来到这里仔细临摹、汲取着丰富营养;在第一展厅,人们还可以看到稀世珍宝《八十七神仙卷》的复制本,欣赏到用古代线条白描技法绘出的众多神仙美态。殊不知,在这些恢宏绚烂、色泽如新的画作背后,廖静文为保护和修复它们付出了多少辛劳!
这些作品刚到纪念馆时可不是这个样子。在“文革”中,它们被放置在故宫的一间朝房中,油画颜色剥落,出现龟裂,几乎到了无法收拾的地步。其中,徐悲鸿最大的油画《愚公移山》太大了,很难运输,工作人员就把它卷成一小束搁在一个木箱子里。由于缺乏文物保护常识,这幅画是像国画那样往里卷的,而实际上油画必须朝外卷,并且由于油画颜色很硬,要卷得很大很松才能保证颜色不破。结果等这幅画送到纪念馆的时候,刚打开一点,画上的颜色就跟粉笔末一样往下掉,打开的那一角颜色几乎瞬间掉光,马上一点都不敢动了。廖静文心疼得不得了,直掉泪。这是悲鸿付出多少努力和汗水的心血之作啊!现在怎能成这样!怎能成这样!
迅速请专家鉴定。严重损坏的27幅,一般损坏的52幅。廖静文马上着手修复。我国当时的修复技术落后,修复这类大型油画有很大难度,廖静文就通过在法国留学的儿子找来卢浮宫油画修复专家;修复需要大量资金,为了尽量减少费用,她和儿子对法国专家发动情感攻势,陪他们在华游览,讲了资金的困难和修复的决心,最后和这些专家成了朋友,也使费用减少到最低。
经过法国专家的精心修复,《田横五百士》、《?我后》等大型油画先后修复完好。由中国油画学会会长詹建俊教授等四位专家组成的专家组对此进行了深入检测和鉴定,对修复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一些专家感佩地说,修复得太成功了!你们真是把这些珍贵的画作抢救回来了!
在国家和北京市政府相关部门的关心和支持下,这些年共修复了近30张大型油画。这些作品不仅恢复完好,而且清除了因年代而造成的画面变化,现在,画面完美如新,重新焕发了动人光彩。
2005年,徐悲鸿诞辰110周年修复成果展举行,参观者络绎不绝。看到那些光华灿烂的画作在纪念馆展出,廖静文感觉悲鸿就在身边。这些画作就是悲鸿生命的延续,保护好它们,就是对悲鸿最好的纪念。
“魂已随君去,追随永勿离”
已是容颜改,何曾忘却君。岁月在廖静文身上留痕,星星点点的老年斑印在脸上。84岁的老人了,瘦削孱弱,已经听不太清楚了。然而,这么多年过去,廖静文对徐悲鸿的思念从没有停止。
“我想他,有时候想得实在受不了。是前两天晚上吧,我半夜醒来,又想他了,我禁不住在夜里喊:悲鸿――悲鸿――我叫得很大声,我控制不了自己的感情。他以前讲过,说他死了之后如果有灵魂的话,会回来看我,我常常梦见他,一个老太太跟我说,那就是他的灵魂回来看我了。”
“灯昏又入夜,无计息相思。魂已随君去,追随永勿离。”这是徐悲鸿给她写的情诗,现在,却是廖静文对悲鸿的痴情写照。
现在,廖静文每天看书读报,散散步,她非常喜欢俄罗斯作家的著作,特别是托尔斯泰、屠格涅夫的小说,她也非常爱读中国的古典诗词。在孤单寂寞的时候,她常常阅读喜爱的小说,还尝试着学作旧体诗。
为让自己有体力工作,她坚持早晚散步,每天都要走几千步。尽管已84岁高龄,她每天还要坐一个小时的车从家里赶到纪念馆上班,风雨无阻,数十年如一日。
问老人,说:我不放心。是啊,她的心在这里,她的牵挂也在这里。她舍不得、不放心悲鸿的作品。经历了人生的风风雨雨,她所有的喜怒哀乐早已深系于此。
“您现在还有什么心愿?”
“我希望纪念馆能够扩建。悲鸿那么多画,那么多收藏,现在还不能全展出来,我希望把纪念馆扩大一点,让人们看到悲鸿的更多作品。”
“爱情是什么?”
2007年1月31日 |
“爱情应该是一种非常纯洁的感情,是两个人有着共同的理想、共同的追求、能够彼此关心体贴,能够把自己的一生献给对方,而不是向对方索取什么。”
走近廖静文之前,我原来有这样的疑问:她几乎把一生都奉献给徐悲鸿了,对于自己的人生,她有没有遗憾?可现在,我已没有了疑惑:她对悲鸿的感情太深了,她觉得为他做事就是在为自己做事,甚至比为自己做事更重要、更有意义。也许从她爱上悲鸿、决定陪伴这位艺术家的那一刻起,这种守护早已非常自愿自觉。
守护,是她一生的角色;
守护,是她一生的责任;
守护,也是她伟大的价值。
(本文照片为本报记者郭红松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