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网上,我曾经读到一位读者的帖子:他说在他从美国转学到英国去读书的时候,整理越发沉重的行李箱,准备淘汰一些书,好让行装轻一些,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把《音乐笔记》那本书又塞进了箱子里。像孩子总希望得到老师的表扬一样,看到这里,我有些感动,并有些稍稍的得意,当然,我知道这是我浅薄的虚荣心所致。当然,我更知道
7年过去了,有读者曾经来信,希望我能够再写一些,并能把在《音乐笔记》之后写的关于音乐的文章再合集出一本新书。我开始干这个活儿。
有意思的是,干这活儿的那几天,我发现了儿子前些天回国休假时留下一个盒式录音机,回去的时候没有带走,显然是被他淘汰的物件。如今,CD流行,盒带已经很少有人听了。我从音响旁早已打包的箱子里,随手找出了一盘盒带,放在录音机里。一听,居然那么熟悉,竟然是大约20年前我最初听音乐时录下的乐曲。岁月无情地逝去,我都已经老了,盒子和带子都尘埋网封,它们却还是那样的悠扬动听。
我禁不住暗想,在所有的艺术中,大概只有音乐有这样保鲜的奇特功能,即使过去了多少漫长的年月,哪怕乐谱都苍老得发黄,破旧不堪,但只要音乐一响起来,照样青春依旧。别的艺术行吗?绘画行吗?总要老旧而斑驳;雕塑行吗?总要风化而破损;文学行吗?总要显得过时而变得隔膜或难懂……
更何况这盒盒带里,录下了除亨德尔的《广板》、舒曼的《梦幻曲》、格里格的《索尔维格之歌》、德沃夏克的《新大陆的第二乐章》,还有肖邦的《小狗圆舞曲》、《雨滴前奏曲》和《升C小调圆舞曲》。其他音乐家每人只录了一支曲子,唯独肖邦录下了3支曲子。这里有我岁月的回忆和情感的轨迹,是这些音乐让逝去的日子复活,而且那样的有声有色,甚至须眉毕现。这是只有音乐才会拥有的奇迹。他们是我音乐入门的向导,肖邦曾经是我的最爱。
我想起了3年前苹果花和樱桃花将要开放的时候,我终于如愿以偿去了肖邦的故乡――华沙郊外的沃拉乡村。
就把这本新的书名叫作《春天去看肖邦》吧。
我始终认为,一切艺术都向往音乐的境界,所有音乐都指向心灵的深处。
我曾经说过,在一个越发物化的社会里,人们的需求越发变得实际、实用而实惠,我称之为“三实”主义。当然,这没有什么不好或不对,紧张而繁忙又充满种种不公乃至邪恶的生活,挤压得我们不得不蜕变成了卡夫卡笔下的虫子,只会匍匐在地蠕蠕爬行。在这样日复一日的惯性之中,唯有艺术能够与这样的生活拉开距离;而在艺术中,只有音乐最不带功利色彩,以它最为纯正的浪漫主义,与我们的心灵相通相融。我们可以在音乐中得以放松和喘息,得到心灵的平衡;可以和以往的任何回忆相逢,和我们向往的任何情感相拥。可以说,只有音乐,能够把我们涌动在心里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语,最微妙地表达出来;只有音乐,能够让我们漂泊无根的心灵有所依托。
春天去看肖邦,该是一件多么美好的事情。这样的事情,一辈子也许只能够发生一次,不过,那也就足够了,不能再贪心了。
(作者为著名作家,《人民文学》副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