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知青时代,最流行、最感人的知青歌曲要数李春波的《村里有个姑娘叫小芳》,那个凄美的故事让我们这些老知青伤感甚至有的人要忏悔。我也要讲一个类似的故事。那个村子在逊克县的边疆公社,地处黑龙江边,一个几十户人家的小屯子。因为附近的农民常到这一带的树丛中下套子抓山兔、野鸡等野物,这个屯便被村民们叫
1969年那个残雪未融春寒料峭的四月,突然80多个活蹦乱跳的青年男女一下子涌进这里插队落户。宁静安睡了百年的小屯被吵醒了!男女老少都跑到村口,惊喜又慌恐地看着这帮来自遥远的大城市的洋学生。人群中一个“长得好看又善良”的姑娘目不转睛地望着在身边走过的背着行李的每一个青年,突然一位高个清瘦戴着眼镜的小伙子,对她深情地一笑,在目光相交的那一刻,姑娘也笑了,却害羞得红了脸,低下了头。后来她知道了他叫戴剑馘,上海68届的初中生;他知道了她叫程玉凤,村里人都叫她小凤,真的“一双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谁能想到,两个年轻人感天动地的戏剧人生就从相互凝望的这一刻开始了。
上海知青的到来,让这个贫穷闭塞的小村充满了活力。在欢乐的年轻人中,你总能同时看到小戴和小凤,他们不说话,只是时不时远远地相互凝望。黑龙江的冰雪融化了,江边的树泛绿了,地里的花也开了。年轻人的心也像春天般生机勃发。下了工,知青成双成对地往江边跑,往树林子里钻。有一天傍晚,小戴领着小凤,也坐在了江畔,他看到在夕阳下闪着金光静静流过的黑龙江,想到了家乡的黄浦江,不禁一阵伤感。小凤安慰着他,他们的手还没等拉在一起,小凤的父亲跑来了,边骂边打地把他们赶走了:“那些知青,能和他们一起过日子吗?过不了多久,他们肯定要走!”小凤只是一个劲地哭,边哭边摇头。
春去秋来,庄稼种了,又收了。黑龙江雪捂冰冻,漫长的冬季又来了。对小戴来说,看不到小凤的日子比严冬还难熬。小凤的父亲琢磨着,如果不把小凤早点嫁出去,早晚要和那个姓戴的小子出事儿!他听说,附近毛子屯有个二毛子(中俄混血儿)小伙子,人老实还会木匠手艺。他托人一说,人家非常高兴,小凤是远近闻名的漂亮姑娘!不几天就把彩礼送来了。小凤一听就炸了,死活也不同意!父亲动手打她,她离家逃跑。那是一个风雪弥漫之夜,全村人和知青们打着火把,到处寻找,终于在大江中间小岛的树丛中找到了,那时的她已被冻僵,再晚一会儿就没命了!
勇敢的农村姑娘小凤以生命为代价争得了和心上人的自由爱情。从此他们俩形影相随,小戴喜欢小凤的朴实真诚和聪明善良,小凤喜欢小戴的正直仗义和勤奋好学。村里人都说,他们俩真是天生的一对。
这一年的秋收之后,刚开始飘雪的日子,知青开始放长假了,小戴要回上海探望母亲。小凤和妈妈把他送到村口,请他给亲人捎去木耳、蘑菇和白瓜子,那都是小凤精心准备的。在挥手告别的时候,小戴看清了小凤那眸子里幸福的泪光。
小戴回到上海两个月后,突然收到小凤父亲的来信,说小凤得了肾炎,很重,要住院治疗,急需300元钱治病!如果你能拿出来,小凤就是你的。你要拿不出来,小凤就是人家的了!小戴心急如焚,可在1972年,300元钱对他可是天文数字,父亲早逝,母亲在街道小组糊纸盒,每月只有十几块钱的收入,他劳动一年挣的工分都扔在探家的路上了!他求钱无门,欲哭无泪,但是他相信勇敢的小凤是不会屈服的!
就在那一年的小年夜,邻村的四个年轻汉子,把小凤架上马爬犁。她死死拽住门框,大声地哭喊:“小戴呀!你快救救我,他们把我卖了!小戴呀,快来救我!”那哭喊声渐渐消逝在风雪中。那一天正刮着“大烟炮”,狂风呼啸,大地呜咽。它们在为一个弱女子的不幸悲鸣!
当戴剑馘从上海出发一次次换火车换汽车,赶到数千里之外的边境小城逊克时,村里的人告诉他:“小凤让她爸嫁给外村一个放牛的了。临走时还喊,小戴呀,快救救我!听说,现在小凤疯了,送进了北安县的精神病院!”听到这儿,小戴已是泪流满面了……
后来小戴听说,那男人对小凤挺好,可她的病时好时犯。再后来,听说她生了个孩子,脑水肿,很快就死了。这回小凤完全疯了。人家提出离婚,小凤的爹妈只好把姑娘接了回来。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变得空洞呆滞了,又粗又长的辫子也剪掉了,剃了个光头。全村人看到小凤这个模样,没有一个不掉泪的!当然最伤心的要数小戴了……
在大队当书记的是小凤的叔叔,他怕小凤看见小戴会加重病情,就把小戴打发到二三十里外的草滩去放羊。艰苦又浪漫的游牧生活开始了,白天他赶着羊群在无边的草地游走,晚上他躺在露天的草屋里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几次梦见“大眼睛”和“大辫子”的小凤突然变成了在田野里狂奔的光头的小凤,惊醒后竟是一身冷汗和满脸的泪水。有一天,小戴照例赶着羊群向草地走去,他突然发现湛蓝的天空上,游动着丝锦似的白云,坦荡的绿草在微风中如波浪般涌动,星星点点的野花飘浮在绿海中格外的耀眼,羊在亲昵地呼叫,鸟在优雅地鸣唱……眼前美妙的一切,竟让他流下眼泪,他想大声唱却想不起唱什么,他想尽情的赞美却想不出用什么词句,他只有对着长天声嘶力竭地喊叫!那一天,他下了决心,每天要对自己说话,否则他会失语;每天要给自己写信,否则他会忘掉所有的文字。
当晚小戴潜回下套子村,从知青宿舍中偷回书和报纸,从此开始对自己的文字启蒙。认字、组词、造句,分主谓宾、划定(语)状(语)补(语)。接着写短信、短文,又写长信、长文,渐渐地,他发现当年被老师赏识的文学才华正在恢复。
天无绝人之路。1976年随着文革的寿终正寝,小戴也迎来了自己的机遇――恢复农村教育,要在知青中招收教师。下套子村的80多个知青参加了考试,小戴考了个第一名。全村的人都说这回“下套子”再也套不住小戴了,这小子总算熬出头了。小戴确实走出了下套子屯,到另一个村的中学上班了。走前他偷偷地去看过小凤,她疯得更厉害了,再也不能到村口去送他;他也无法对她表达:“谢谢你给我的爱,今生今世我不忘怀。谢谢你给我的温柔,伴我度过那个年代!”小戴是流着眼泪走出下套子的。一步一回头。
亲爱的读者不要伤感,我们的故事并没有完。几年之后,小戴终于再一次走进小凤的家门。小凤妈给小戴端上一碗糖水,这是他们家最高的礼节了。
小戴对她和老程说:“大叔大婶,我要娶小凤!”
“什么!”大婶惊叫。她手中的碗“啪”的一声就摔在了地上。
“孩子,你可要想好啊!这样太委屈你了!我们可不能再对不起你了!”老程说。
“大叔啊,我想好了!我都想了8年了,你就成全了我们吧!”小戴含着眼泪说。
这时小凤的父母放声大哭,弟弟妹妹全哭了,全家人都哭成一团!只有小凤傻怔怔地站着,不知发生了什么。
那是1979年的春天,小戴27岁,小凤26岁。小戴拿着结婚证书,对小凤说,咱们俩结婚了,你看这就是证书!她好像忽然醒过来了,抱着小戴大哭起来:“小戴和我结婚了!结婚了!”小戴买了两只大鹅做了些酒菜招待乡亲,可惜没有一个知青参加,全村的80多个知青都走了。小凤给大家点烟倒酒,跟正常人一样。村里人都说,这回小戴把小凤救了,天底下难找的大好人啊!
三天后,小凤又犯病了,可是有小戴的照顾,比过去轻多了。一年后,他们的儿子亮亮出生了。
几年后,小戴的命运又发生了转机,县教育局长到学校检查工作,可就是找不到小戴,也看不到他的教学笔记。原来他正躲在家里和上海电影厂的写过《乔老爷上轿》的编剧研究剧本。教育局长说:“干脆我给你找个能发挥作用的工作――白天跑四方,晚上补裤裆。”不久,小戴调到县广播局当上了记者。这下子他如鱼得水,很快成了县里最好的编导,还当上了主管业务的副总编。
1997年,46岁的退休干部戴剑馘又作出他一生第二个最重大的决定:带着小凤和读中学的儿子,回上海为老母亲尽孝!小凤的父母说:“小戴你该回去了,你们爷俩回去吧!把小凤留下,我们照顾她!你把一个疯媳妇带回大上海,人家要笑话死你!”小戴说:“我自己过日子,别人说什么我也不在乎!”
大上海欢迎在外28年归来的游子的最好礼物,是比想象还要多的困难。在天地广阔的北大荒生活惯了的一家人挤进了闸北棚户区十几平方米的小屋,小凤又犯病了,她十几次地走失,好心人把她送回来,过几天她又走了!她说:“太憋屈!我受不了!”孩子不会说上海话,听不懂老师讲课,在逊克学的俄语,这里学英语,学习跟不上。最严重的是老戴(我们该叫他老戴了)每月1000多元的退休金养不活全家人。他弯下腰到桥下等着推上坡的车,他摆小摊做小买卖,都不行!他急中生智,写了十封自荐信,寄给全市各家电视台,推销一个有20年从业经验的老知青电视编导,终于被慧眼识珠的闸北有线台聘用了。他自编自导搞了个“老百姓的故事”的专题节目,一举成名,现在已拍了360多期。
最让老戴自豪的是他们的儿子。亮亮没有考上大学,到大众公司爬在底盘下学修汽车,第二年考上了上海国际商务学院汽车系,现在已经毕业,还入了党,在上汽集团当白领。儿子一表人才,在学校里当过模特。对象也挺好,前几天还会了亲家。那天小凤也出席了定亲酒席,她侃侃而谈,一点也没走板。五十多岁了,她还是很有风采。老戴说,在上海儿子要娶媳妇,连买房子再办嫁妆大概要100万元!结果媳妇家都准备好了!现在闸北棚户区动迁,我们家的房子也解决了。真是好人有好报!
老戴和小凤的故事是我偶然听到的。在上海出差,请几位老知青在“东北人家”吃饭,在座的有上海戏剧学院的副教授王其国夫妇,有哈尔滨话剧院著名女导演李贵平。我说正在写老知青的故事,贵平当即讲了他们的故事。她马上用手机找来了老戴。饱经风霜的老戴一派学者风度。他还像北大荒人一样大碗喝酒,在笑谈中断断续续讲了自己的故事。他说,当年在全村80多个姑娘中,其中还有30多个女知青,小凤是最漂亮的,是一种古典的美。他说我娶小凤,就为她的那句话:“小戴呀,快来救我!”他还说到自己的人生哲学:“心当随人,人勿随心。”我是半懂不懂。
酒桌上大家都说,应该让李春波再写一首《村里有个姑娘叫小凤》。我说,还是我先写一篇小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