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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礼(小说)

2007-02-21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刘庆邦 我有话说

编者絮语

从《走窑汉》、《家属房》到《神木》、《红煤》,刘庆邦的笔一直伸在矿井里,“甚至像矿工手里的煤钻是扎在煤层深处的”。这篇《年礼》亦是描写矿工生活,但与那些直面矿工井下生活、有些“酷烈”有些“冷”的作品相比,却是通过一个普通矿工之家的家庭生活侧面,曲笔展示矿工的酸甜苦辣、尊严和价值,在淡淡的故事中是对生活的深深理解,与日常而又厚重的温暖。

逢年过节,在外的儿女“常回家看看”是人之常情;而对于这个矿工家庭来说,儿女的这份“年礼”却送得格外周折。女儿煞费苦心地给父亲――一位老矿工送来一些晚年的慰藉,最终却发现:原来父亲也同样在沉默地守候着自己的苦心。父亲、母亲、女儿、儿子,甚至寥寥几笔写到的儿媳、女婿,形象鲜明地组成一个矿工之家的群像。

读《年礼》是需要耐心品味的,细密的文字恰如电影的慢镜头,将一物一景、一言一行放大、放慢,缓缓地渗透人物灵魂的深处;而在镜头之外,是无声的画外音,――刘庆邦向来对矿工生活的描写,大约都可算在背景之中。

中秋节,田桂金带着礼物去看父亲母亲。父母在一个矿,她嫁到了另一个矿,两矿之间相距四十多里。山里的路七拐八拐,她吃过早饭从那个矿搭上汽车,来到这个矿已经快晌午了。她备的礼物是两瓶白酒和两斤月饼。父亲喜欢喝酒,下井那会儿喜欢喝,退休之后还是舍不了酒。不管父亲下井有多累,回家后几盅酒下肚,马上就来了精神。不管父亲遇到什么不高兴的事,只要一看见酒,眼睛顿时就亮了。父亲从不喝啤酒,也不喝这饮料那饮料,他认为那些东西都是蒙人的,除了胀胀肚皮,一点意思都没有。父亲对白酒却不挑不拣,用母亲的话说,只要他喝着辣辣的就行。月饼是中秋应景之物,当然少不得。天下着小雨,雨不紧不慢,一时半会儿不会停下来,估计这个中秋节的月亮是看不到了。看不到月亮,不等于圆圆的月亮不按时升起来,只不过是云彩把月亮遮住了。比如人心,不能因为有胸腔隔着,看不见,就说人心不存在。只要有心,月亮就不难想见,月亮照样又大又圆,光彩烁烁。

父母住在一间自建的石头小屋里,小屋在半山坡。母亲大概猜到田桂金会来,也盼着她来,依门框站在门口,一直朝山下望着。田桂金在山脚一出现,母亲就看见她了,母亲赶紧从屋里出来,站在门口的平台上,喊着桂金,桂金,对她晃胳膊。田桂金回应地向母亲招招手,让母亲赶快回屋去吧,外面下着雨呢,别淋着。田桂金也没打伞。母亲说:知道下雨出来时咋不打把伞呢,你这个傻孩子!母亲不但没有回屋,还试探着脚,要走下平台一侧的斜坡去接田桂金。下雨坡滑,母亲倘是滑倒就不好了。田桂金有些急,不许母亲下山,让母亲给她站住。她紧登一阵,来到平台下面。母亲伸着手,要接过她提的东西,还要拉她一把。她说不用,一个大跨步就上了平台。她对母亲说:妈,你咋不听话呢,叫你回屋,就是不回屋!她说话的口气像是批评一个不听话的孩子。母亲对她的态度一点都不计较,却笑着,笑得憨憨的,说:我就猜着你今天会来。母亲的话没说完,她的眼睛仿佛还在说:看看怎么样,让我猜准了吧!母亲猜准了,田桂金没有母亲表扬,使用的还是家长一样的口气,说:你倒是会猜,我今天要是不来呢?这个问题难不倒母亲,母亲说:你要是不来,也不怨你,肯定是因为工作忙,倒不开班儿。话是这么说,她今天要是不来,不知母亲有多失望呢。田桂金问:我爸呢?母亲说:你爸在屋里睡觉呢。田桂金说:半晌不夜的,睡什么觉!母亲说:他现在会干什么,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睡觉。

进屋,田桂金不管父亲睡着没有,只管喊:爸,我来了!父亲抬起头,说是桂金哪,来了好。几个月不见,父亲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父亲的眼睛越来越小,眼睛下面的眼袋却越来越大,几乎垂了下来。父亲的眼袋那里有一块蓝色的煤瘢,小时候父亲一把她揽在怀里,她就用手抠父亲脸上的煤瘢。她以为父亲不讲卫生,脸没洗干净。父亲不反对她抠,但她始终没把煤瘢抠下来。后来田桂金才知道了,那是父亲在井下受伤时伤口里染进了煤的颜色,煤的颜色已长在父亲的血肉里,不是洗和抠所能清除。田桂金还知道了,父亲身上的煤瘢不止这一块,手脖子上,腿上,胸口,耳朵后面,还各有一块,一共是五块。只是长在别处的煤瘢都被遮蔽住了,眼皮底下的这块煤瘢格外显眼些。随着父亲日渐衰老,煤瘢不见隐退,反而更加突出,以致嵌在肉皮下面的不像煤的颜色,而像是一块煤。听见女儿喊他,父亲大概睁眼猛了些,为天光所激,两个眼角都有些湿。田桂金说:爸,我给你拿的酒,还有月饼。父亲说酒好,月饼好。田桂金说:别睡了,起来吧。今天是中秋节,让我妈炒两个菜,我陪你喝两盅。听说喝酒,父亲从床上起来了,问:今天是八月十五吗?母亲对田桂金说:你爸真是老糊涂了,越过越不识数儿。又对田桂金的父亲说:我昨天还对你说,今天是八月十五,怎么,这么快就忘了?父亲说:天下着雨,谁会记那么清!母亲说:糊涂就是糊涂,不能怨这怨那。记性跟下雨有啥关系,你的记性又不是写在地上的粉笔字,雨一淋就没了!母亲平日里好像捞不着跟父亲吵架,好不容易得到这么个机会,又仗着女儿在跟前,她得把机会利用一下。父亲像是看透了母亲,没有跟母亲对着吵,没有给母亲过多发挥的余地,他转向跟田桂金说话,问田桂金怎么没让小明一起来?小明是田桂金的儿子。田桂金说:小明跟他爸爸一块儿看他爷爷奶奶去了。父亲也是有儿子有孙子的人,听田桂金这么一说,父亲心中似乎触动了什么,怔着眼不说话了。


插图:郭红松

父母的家,田桂金春节来过,父亲生日那天来过,今年这是第三次来。每年她都要来三到五次。记得去年中秋节时,见父亲用花盆养了一棵石榴。石榴结了好几个,每一个石榴都红滴溜儿的,跟石榴花的颜色差不多。父亲养石榴养得很精心,泡了臭豆子给石榴当肥料,还在花盆中间立起一根木棍,用细绳把石榴的枝条绑在木棍上,给枝条以扶持,免得果实把枝条压弯。那样小小的石榴是供人看的,不是给人吃的。可父亲把石榴摘下一个,非要让她尝一尝。她尝了,石榴子儿酸不叽的。但她说好吃,挺有石榴味儿的。今年父亲没有养石榴,她看见种石榴的花盆在门外一侧放着,石榴的枝子已经干枯。秋雨落下来,打得石榴枝子瑟瑟的,甚是萧条。跟母亲一块儿做饭时,田桂金小声跟母亲说:我爸今年挺显老的。母亲说:可不是咋的,人说老就老。过去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我看人说老也很快。你爸的耳朵今年也背了,咱这样小声说话,他都听不见。田桂金扭脸看看父亲,父亲正看着门外的雨地,果然没什么反应。母亲说:他这是自找的,成天价生闷气。这话让田桂金吃惊,她不知道父亲跟谁生气。母亲也把父亲看了看,才悄悄对田桂金说,父亲是生田桂金哥哥的气。哥哥跟父母在一个矿住着,今年只过春节时来过一趟,七八个月了,再也没来过。连父亲过生日都没来。哥哥不来,嫂子不来,也不让他们的儿子小辉来,父亲能不生气吗!父亲有气,又不说出来,在肚子里窝着,不影响人的身体才怪。田桂金没有顺着母亲的话,埋怨哥哥。她和哥哥是同母,不是同父。哥哥的生父在井下出事故死了,母亲带着哥哥改嫁给现在的父亲,现在的父亲是哥哥的继父。而她,是父亲母亲的亲生闺女。田桂金为哥哥开脱,说哥哥腿上受过伤,上山下山不太方便。母亲说:你哥家的事我知道,不是你哥不想来,是你嫂子不愿让你哥来,你嫂子怕花钱。其实只要他们来看看,你爸就很高兴,也算你爸没有白疼你哥。我们不稀罕他们带来什么东西。你爸的脾气你也知道,他们带来一个,你爸会还给他们两个。你爸争的就是一口气。

父亲看见她们的嘴在动,知道她们在说话,却听不见说的是什么。父亲问:你们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也不大点儿声,我一点儿都听不见。田桂金把嗓门放大,对父亲说:我们说你的耳朵很好使,一点儿都不背。这下父亲听见了,父亲说:你这闺女,净说反话。小时候你就调皮,喜欢说反话,长大了还是喜欢说反话。父亲乐了。

吃过午饭,田桂金从父母家里出来,顺便拐到哥嫂家看看。秋雨还在下着,她一路走,心里稍稍有些自责。她每次来看父母,都没有到哥嫂家里去过。虽说哥哥跟她不是一个亲生父亲,但她和哥哥毕竟是一娘同胞的亲兄妹啊!她知道,哥哥家的日子不是很好过。哥哥在井下砸断了小腿后,调到井上坑木厂看大门。哥哥的工资比下井时少了许多,有时还不能按时领,靠矿上发给一点生活费凑合着。嫂子在矿上没有工作,在井口摆一个修鞋的摊子,修修补补挣一点儿小钱。嫂子的手艺一般化,找她修鞋的人不是很多,她的生意做得有一搭无一搭。他们的儿子小辉刚上中学,钱却不少花。别的不说,小辉买一双打篮球的运动鞋就要三百多块。嫂子修一个月的鞋挣的钱,还不够小辉买一双新鞋的。过节期间,去哥嫂家也不能空着手。她买了点水果和月饼,才向哥嫂家走去。她要劝哥嫂去看看父亲母亲,给老人精神上一点安慰。哥嫂与父母没什么矛盾,又住得这么近,好几个月不来往,无论如何说不过去。田桂金还做出了一个决定,这个决定有点大,让她几乎有些激动。这个决定她本应该先跟丈夫商量一下,征得丈夫同意后方可实行。可丈夫不在眼前,她跟丈夫商量已经来不及了,做了再说吧。

哥哥嫂子都在家,嫂子在择一把细韭菜,哥哥靠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在直播美国的一场篮球赛。田桂金的到来,两口子好像有些始料不及,手脚都不自在。田桂金笑着问候:节日好!哥嫂像是想了一下,才说节日好,节日好。嫂子说:来了就来了,还带这么多东西!田桂金说:没啥可带的,中秋节了,给我大侄子送几块月饼吃。嫂子你气色很好呀,好像越来越年轻了,你是咋保养的?嫂子说:我妹子净拿你嫂子寻开心,我都快成老黄瓜种了,猪不啃,狗不待见。哪像你,还顶着花,带着刺儿,一掐就是一股水儿。姑嫂这边说着笑话,打着哈哈,哥哥有话,暂时插不上嘴。哥哥知道,妹妹一定去看过父亲了,而他还没去,他难免有些窘迫。田桂金没有直奔主题,上来先跟嫂子打打哈哈,也是活跃气氛的意思,免得哥嫂的面子上过不去。姑嫂把哈哈打了一会儿,稍有停顿,哥哥说:我说去看咱爸咱妈,还没去。田桂金说:天下着雨,等雨停了再去也不晚。咱爸咱妈身体都不错,能吃能睡。咱爸说他好长时间都没看见小辉了,有点儿想小辉。哥哥说:小辉这小子野得很,放了学还要在学校打球,三两个月就穿坏一双鞋,家里圈都圈不住他。我的腿断了,想跑都不能跑。权当把我的腿给他了,他想跑就跑吧,我也不怎么管他。

作者自道

――矿工是一种特殊的生态群体。说他“特殊”,首先是他在地下进行劳作。还因为他要和大自然进行顽强的抗争,要穿越很厚的地层,要穿越黑暗,甚至要穿越死亡才能采到煤。可以说煤是我们整个国民经济的血液,矿工就是为我们国民经济提供血液的人。

――好的小说一定会有一些柔软、温情、脆弱的东西,它必然是美的,就像生命本身。

――我用掘巷道的办法,在向人情、人性和人的心灵深处掘进。

――中国矿工也是中国农民的另一种命运形态。矿工多是离开土地离开田间耕作的农民,他们仍然具有农民的心态,农民的文化传统,只是他们比田野耕作的农民更艰难也更具强韧的力量。

――我每年差不多写十四五个短篇小说,因为我最喜欢这个体裁。短篇小说体积比较小却有一定的透明性,技术要求又比较高,最接近纯粹艺术。

兄妹俩说上了话,嫂子收拾起韭菜,到厨房去了。哥嫂住的是生活区的家属楼,两室一厅,外带厨房和卫生间,在一层。这套房子本来是矿上分给父亲的,因为父亲的井下工龄长,又当过矿上的劳动模范。可是,父亲母亲在这套房子里住了还不到一年,哥哥一结婚,父母就把房子让给了哥嫂,老两口重新搬回山上的小屋。仅凭这一点,就知道父母对哥嫂有多好。说了一会儿话,田桂金拿出她的小钱包,从里面掏出仅有的二百块钱,递给哥哥说:你一会儿去看咱爸咱妈,把这二百块钱给他们捎去吧。你千万别说是我给你的,就说是你和嫂子给他们的。他们在乎你们,不在乎我,你就去哄老爷子和老太太高兴高兴。前面说到田桂金没跟丈夫商量就做出了一个决定,指的就是这件事。哥哥没有接钱,说不要不要,我怎么能要你的钱!哥哥的脸都红了。田桂金说:你跟我还分什么你我!我和小明他爸两个人上班,家里总归比你们宽裕些。哥哥躲着手,还是说不要。哥哥手上也有一块煤瘢。田桂金说:哥,你眼里要是还有你这个妹妹,就把钱拿着;要是不认你这个妹妹,我以后也不敢来了!田桂金说着,眼里含了泪。她把钱装进哥哥的上衣口袋里去了。哥哥把钱掏出来,怕被烫了手似的,把钱放在茶几上,说:妹妹是妹妹,钱是钱,我……我是当哥的,该给你钱才对。这时嫂子从厨房出来了,他们说的话嫂子显然都听见了,嫂子对哥哥说:桂金是给咱爸咱妈钱,又不是给你钱,只是让你转转手,你还不明白吗!哥哥不说话了。嫂子又对桂金说:妹子你放心,我一会儿就陪你哥把钱给咱爸咱妈送去。

回家见到丈夫,田桂金心里有些忐忑,便对丈夫笑。她把钱送给哥嫂,把人情孝心给哥嫂落,不知丈夫会不会对她有意见。虽说她在矿上的灯房上班,也挣着一份工资,但在花钱的问题上,她从不瞒着丈夫。今天这个事情,她一定要跟丈夫说明,一会儿不说明,她心里老是不干净。丈夫问她笑什么。她说过节嘛,高兴嘛,还不让人家笑笑。丈夫说:一看见你笑,我就想亲你,过来,让我亲一下。亲就亲,不行,得亲两下。田桂金说。她走过去,主动抱住丈夫,让丈夫亲。亲过之后,她说:我今天犯了一个错误,你得原谅我。丈夫说:我老婆能犯什么错误,不会犯错误的。田桂金说:那个事应该先跟你商量一下。丈夫捧起她的脸,看着她的眼睛。田桂金的眼睛有些长,有些弯,老是笑模笑样。她一点也不躲避,也看着丈夫的眼睛。他们的眼睛都大睁着,眼皮一点都不眨。看着看着,两个人的眼睛就对到一块儿去了。一旦对到一块儿,两个人的眼睛都被放大,放大得比牛的眼睛还大,挺好笑的。两个人笑着分开了。丈夫说:我说过了,只要我老婆不跟别人跑,什么错误都不算错误。那么,田桂金就把今天去看父母和哥嫂的整个过程对丈夫讲了。丈夫听罢,好一会儿没说话。

丈夫是井下采煤工,挣点钱不容易。丈夫是个有生活情趣的人,除了下井,在天气暖和的时候,他愿意骑上自行车,到十几里外的水库边走一走,游游泳,或钓钓鱼。丈夫对田桂金说过一个计划,他们要攒钱,买一辆摩托车。等有了摩托车,到水库那里就方便了,他一定要带着田桂金和儿子到水库周边兜风。田桂金这样把钱成一百二百地送出去,丈夫买摩托车的计划恐怕就得推迟。田桂金对丈夫说:你要是不高兴,今年冬天我就不买羽绒服了,把钱省出来。田桂金还没穿过羽绒服,打算天冷后买一件。不料丈夫说:桂金,你做得很对!田桂金一下子高兴起来,问真的?你真是这么认为的?丈夫说:人花钱要花个高兴,你花这点钱,父母高兴,哥嫂高兴,咱也高兴,三家都高兴,我看值得很。田桂金张开臂膀,扑过去,又把丈夫抱住了,说:真是我的好老公,你怎么这么好呢!丈夫说:我再好也比不上你呀,我还不是跟你学的。

得到丈夫的鼓励,第二年春节,田桂金又给了哥哥家二百块钱,让哥哥继续以哥嫂的名义送给父母。她备了两份礼物,先来到哥嫂家,把礼物给哥嫂一份,给父母留一份。这次她把钱给了嫂子,嘱嫂子还按上次的办法行事,千万别说漏了嘴。嫂子没怎么推辞就把钱收下了。嫂子说:你哥没本事,等于让你花钱买粉,搽在你哥脸上了。田桂金笑说:粉就是往脸上搽的,别搽错了地方就行。你说粉搽在我哥脸上了,你就没搽一点儿吗?嫂子说:我的脸这么黑,生就是个黑脸人,搽再多的粉也没用。嫂子借机把上次给父母送钱的事对田桂金汇报一下,说:那天你刚走,我和你哥打着伞就把二百块钱给咱爸咱妈送去了,老两口子高兴得很,像捡到了金元宝一样,一个劲让我们吃月饼。过去我听人说人老了爱钱,还不太相信,现在我可知道了,老人见钱比见太阳还亲啊!嫂子话后面的话,田桂金都听出来了。嫂子一是说她是个唱黑脸的,不管给父母多少钱,她都不会落好。嫂子二是让田桂金知道,她留下的钱,他们全都给了父母,一分一厘都没有动。大过年的,田桂金不好意思跟嫂子斗心斗嘴,但也没有顺着嫂子的话说,田桂金说:石头也有烂的时候,人都有老的那一天。人越老,越没啥抓挠头儿,越觉得不安全。当子女的多去看看他们,给他们一点钱,他们心里会好受些,也会觉得安全些。嫂子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得常回去看看小辉他姥爷姥娘。田桂金说:嫂子真是个明白人。

田桂金装作没有先去哥嫂家,让哥嫂和小辉走在前头去看父母,她停一会儿再去。她这样做,是为了给哥嫂留出时间和空间,让哥嫂及时把钱送给父母。她要是随哥嫂一块儿去,当着她的面,恐怕哥嫂钱好送,口难开。还有,让哥嫂先去,方可以显出哥嫂在孝敬父母方面的带头作用。田桂金这天给父母带的礼物是两瓶酒和一大块猪腿肉。刚走到半山腰,她就听见了父母家的小屋里传出的笑声,笑声有母亲的,也有父亲的。年前下了一场雪,还有一些残雪积在山洼子里未化完。炮仗的红纸屑落在残雪上,把雪面子染得一点点红,如一朵朵盛开的红梅。田桂金站下歇了一会儿,仰脸望见父母的小屋门两侧贴了新春联,门上方贴了福签子。春联和福签子都是大红的,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打眼。另外,门口一侧的墙缝里还插着一架用高粱秆儿扎成的风车,风车上扎着好几只用红纸制成的风耳朵。虽然没有风,风车没有转动,但田桂金仿佛听见风车在哒哒地响,响声是那样的清脆,悦耳,如记忆中的童谣。田桂金不知道风车是母亲买的,还是父亲买的。不管是谁买的,有风车插在墙上,表明父母的心情不错,无忧无虑的童心又回来了。这样的情况正是田桂金所期望的,她的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她不知不觉叹了一口气,眼窝子差点湿了。

来到小屋,田桂金说给父母拜年,给哥嫂拜年,屋里又是欢声一片。田桂金见父亲穿了新衣服,戴了新帽子,脸上笑意不断,比去年精神强多了。她给父亲拜了年,祝了父亲健康长寿,把手往父亲面前一伸,说:拿来。父亲看看她的手,像是一时想不起她要什么。田桂金说:给压岁钱呀!小时候我和我哥给你拜年,你都给压岁钱,怎么,现在不给了?父亲笑说:给,给。你这闺女,都多大了,还要压岁钱!父亲往口袋里掏,掏了左边掏右边,却没有掏出钱来。母亲已系上围裙,准备做饭。母亲说:我这儿有钱。母亲掀开围裙,从上衣的口袋里掏出两张钱来,又说:这是刚才你哥你嫂给你爸送的过年的礼钱,我还没有暖热呢!父亲接过钱,把二百块钱分出一张,递给田桂金,说给。父亲手里的两张钱,田桂金都认识。她给了哥嫂,哥嫂给了父母,这会儿又出现在她眼前。她瞥见嫂子正不眨眼地看着她,像是怕她把钱的真正来历说出来。田桂金才不说呢,她既然做了导演,既然拉哥和嫂子做了她的演员,她就得按既定的思路导到底,不能让两个演员有半点难堪。她没接父亲给她的一百块压岁钱,把手缩了回去。父亲问:嫌少吗?田桂金说:不是嫌少,是嫌多。小时候我和我哥给你拜年,你一次才给我们一毛钱,现在给我两毛就够了。父亲笑得哈哈的,说:你这闺女,我就知道你不是真的要压岁钱,净是跟你爸逗着玩。

说到压岁钱,父亲冲门外喊他的孙子小辉。父亲给小辉买了一挂红鞭炮,小辉把鞭炮拆开了,装了两口袋,正用点燃的柏壳子香在门口的平台上放炮,门外不断传进叭叭的炮声。过年的气氛有一半蕴藏在炮仗里,炮仗一响,辞旧迎新的喜庆气氛就释放出来了。炮仗不断响,过年的气氛就一浪推一浪。小辉进屋来了,父亲捏着那张百元的票子说:给,爷爷奶奶给你的压岁钱。小辉接过钱,说谢谢爷爷奶奶,又到门外放炮去了。

中午,父亲和哥哥喝酒。喝过几盅,父亲对哥哥说:来,咱爷儿俩划几拳。每次开划,他们都喊爷儿俩好哇,爷儿俩好哇!不管谁输谁赢,他们喝得都很自觉,都说我喝我喝。田桂金和嫂子一块儿帮母亲包饺子,她怕父亲喝得太多,降不住酒,便腾出手凑过去说:我跟我哥划两拳。她把哥的大手握了一下,喊的是:哥儿俩好哇,好哇,好哇……

此后,每逢过年过节,田桂金都要给哥嫂一些钱,让哥嫂送给父母。好多年都是这样。这似乎成了一种惯例,一直持续到父亲去世。父亲患有尘肺病,经不起感冒。感冒一转成肺炎,父亲就不行了。等田桂金得到消息,赶到父母所住的山上的小屋,父亲已气息奄奄。父亲的眼睛看着她,却说不出话来。田桂金把父亲抱在怀里,抱得父亲半坐半卧,大声喊爸,爸呀,你这是怎么啦?喊头几声,父亲还能嗯,还能答应。答应过几声之后,父亲的头一沉,就闭上了眼睛。

刘庆邦 1951年生于河南,当过农民、矿工和记者,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断层》、《平原上的歌谣》、《红煤》等,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响器》等。短篇小说《鞋》获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神木》获老舍文学奖、并被改编为电影《盲井》。现任北京作家协会副主席。
办过父亲的后事,田桂金让母亲跟她走,到她家去住。母亲说她哪儿都不去,还要在小屋里陪田桂金的父亲。母亲从箱子里拿出一只铁锈斑斑的文具盒,对田桂金说:你让你哥给你爸的钱都在这里,你爸一分钱都不让花,要我一定交给你。这个文具盒是田桂金上小学时用过的,她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放满了钱,都是一百元一张的大票子。田桂金大为惊异,问母亲:这是怎么回事?我爸怎么会知道钱是我给的?母亲说:你爸又不傻,他什么不知道。别看你爸不爱说话,他心里什么都明白。

父亲的去世,已让田桂金痛彻心肺,父亲留下的话,更使田桂金的心痛上加痛。她哭肿的眼睛还没有消下去,眼泪又漉漉地流下来。流泪犹不解痛,她叫了两声爸呀,爸呀,便哭出了声。她问父亲:你为啥要这样?为啥要这样明白?

2007年1月7日至13日于北京和平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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