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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十五蟹儿肥

2007-03-05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关仁山 我有话说
  关仁山  1963年生于河北。与何申、谈歌并称为河北文坛现实主义创作“三驾马车”。著有《大雪无乡》、《天高地厚》、《执政基石》等,《关仁山小说选》获第五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奖;短篇小说《苦雪》、《醉鼓》获《人民文学》优秀小说奖;中篇小说《九月还乡》获《十月》文学奖。现为河北省作家协会副
主席。

作者自道

    ――坚持现实主义创作,特别需要保持一种责任感、使命感,敢于直面中国当下的农村变革现实。

――新农村建设是农业继十一届三中全会“大包干”之后,又一次腾飞,又一次高潮。这个重大的战略转移,以巩固税费改革成果的乡镇财政改革、教育改革和医疗保险改革的综合改革开始,一个以农村题材创作为主的作家,赶上这样的时代,非常的幸运。

――文学对新农村建设的理解与政府领导、“三农”专家的视角,肯定不一样。我们更加关注的还是这个变革时代的农民,人的命运和灵魂。

――今天的新农民形象,比梁生宝、朱老忠、陈奂生新在哪里?除了干的事情与时俱进外,就是观念的新、灵魂的新。

――我们为新农村建设鼓与呼的时候,这些生活对于我们没有一种距离,这种距离同时也是审美距离,思考、沉淀、酝酿和发酵的时间就显得匆忙了。怎样由沸腾的现实生活的“实”转化成艺术上的“实”?这对于我是严峻的挑战!

编者絮语

    写过《九月还乡》、《大雪无乡》、《天高地厚》等小说,被称作“现实主义冲击波”代表人物之一的关仁山,在这篇小说中,仍旧选择了他最关注、也最擅长的农村题材。

这篇小说时间集中:中秋节前后两天;人物简单:老农许顺才夫妇与支书赵新华夫妇;事件也不复杂:一墙之隔的邻里因为几只翻墙而过的螃蟹而引起的风波。但在这背后,却隐约是中国广大农村正在进行的变革:从取消农业税到新农村建设该是怎么个“新”法儿、怎么个“建”法儿,都是小说探究的话题。倔强的老农从自惭卑微到具有主人翁意识,能干的支书从年轻气盛到终于了解民情,也正体现了作家反映社会变革对农民灵魂的震荡、传递乡村变迁脚步声的努力。

关仁山长期在冀东平原基层挂职深入生活,参与农业管理,下到田间地头。他说:“我不敢说这是‘三贴近’的最好方式,但是,我努力了,尽心去‘贴’了。”这样的积累,为他的创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如他所言:每个故事背后,都有真实的缩影。

农民许顺才回村之后躲着人,躲街坊邻居,躲村干部,新任支书赵新华几乎把他家的门敲烂了,老许还是不见。没人知道老许心里想的啥。八月十五的前两天,老伴儿陪着许顺才到村头河边散步。这条熟悉的小河平平淡淡流着,没有一点波澜。老许看见水流有些浑浊,空气也不怎么新鲜了。

走了一阵老许就累了。老伴扶他坐在石头上歇一歇。老许从乡政府农业税征收办公室退下来,整一年了,他很少出门走动。其实,老许不是什么官,是临时雇佣征税的农民,农业税全免之后,征税办就取消了。老许失业之后就去了一家采石场打工。开石头,动用炸药的时候,轰隆一声炸掉了一只胳膊,一只右眼失明,老许说残就残了。性格开朗的老许,过去与乡亲们有说有笑,自从残疾以后,性格变得孤僻了。瞎了一只眼,一只眼里没好事,因为他的心在掉了胳膊之后就已经死了!他家里穷得不行,儿子含泪离开了他,到外村“倒插门”了,闺女也嫁到外村,村里就留下老两口料理那五亩山坡地。

今天是老伴儿硬把老许拽出来的。老伴儿拉着他的胳膊下了河堤,朝村口走去,远远听见一个骑车卖货郎的吆喝声。细听是卖河蟹的。老许往前凑了凑,看着活活涌动的河蟹,口水在嘴里转动,嘴巴歪着摆弄河螃蟹。老伴看见老许一脸可怜的吃相,就走过来,趴在河蟹筐前看了看:“这河蟹是怎么卖的?”卖货郎说:“上等蟹,六十五一斤。”老伴儿咂了一下嘴,看着老许的脸:“过节了,买上半斤,给你尝尝鲜儿。”老许忍了忍说:“算了吧,贼贵的。”他将手里的一只紫色方盖的螃蟹放进筐里。老伴说话间摸摸腰包,瘪瘪的,实在没有底气,说买点雪虾拌豆腐不是挺好吗?老许还是没答应。老许用胳膊和眼睛换来的钱,都给儿子结婚用了,家里一贫如洗。穷到哪个份上?他们连一块钱的电费都交不起!一年四季不开灯,没有电视,所以,电工从他家都收不上一块钱电费。太阳落山之前,老许两口就早早吃饭了,天黑之后,回到家里摸着黑,“啪”一声打着打火机,借着打火机微弱的光亮,钻进被窝睡觉了。天蒙蒙亮了,老许和妻子扛着锄头到地里去干活。听说老许的老爹是在黑夜里去世的,老头弥留之际,望着黑黑的房子,总觉得缺点什么,最后说要开灯看看亮儿。哪儿是看亮儿,老人是想看儿子最后一眼啊!老许这才把电灯拉亮了,一辈子没见过灯光的老人,终于望着亮闪闪的灯光安祥地闭上了眼睛。

老伴儿拉着老许扭头走进人群里,看见村里的种菜大户何大拿领着几个人走过来。

老许看出何大拿是来买河螃蟹的。他看见何大拿将满满一筐的螃蟹都买下了,让司机们抬着走向汽车。卖货郎咂着嘴巴说:“妈呀,这是给哪儿送礼啊?买这么多!”何大拿大咧咧地说:“给赵支书送礼!”老许皱着眉头,嗓子眼里堵着什么东西。老许收税的时候,也有人给他送过河蟹,但他都没有收,他今天像躲避瘟疫似的,急忙拉着老伴的胳膊走了。

老伴给老许买了一点儿雪虾,缓缓地往家里赶。走进胡同,老许就与何大拿再次遭遇了。何大拿从现任支书赵新华家出来,登上了一辆双排座汽车。他也许看见了老许的影子,上车时很慌,汽车打了一个颤,刮着了院墙,发出一串刺耳的响声。老许使劲咳嗽了一声,赵新华的媳妇李凤英惊着跑出来,看个究竟。汽车没停,一溜烟儿地跑了。

李凤英看见老许和老伴儿走过来,笑笑说:“你们出去啦?”老许点点头说:“啊,转转。”老许的老伴没有搭理她,她虽说穷,但压根儿就瞧不起这个富邻居。这的确是个富邻居。李凤英的丈夫赵新华在城里开饭店发了财,又来竞选村长,口口声声说是配合新农村建设来反哺农业。赵新华高票当选村长,老支书因腐败被赶下台,他村长支书一肩挑了。老许不愿意跟赵支书做邻居,动员老伴搬到村西的老宅去住,老伴不搬。这平房小院,前前后后种了蔬菜,养了兔子,很适合老年人生活。李凤英笑着说:“老许,你们没在家吗?我们新华找你们好几回啦!”老许没吭声儿,老伴儿疑惑地问:“有啥事吗?”李凤英扬着胳膊咋呼起来:“你们还不知道啊?上级号召建设新农村,咱们村要建别墅!咱们的房子都得拆啦!”老许老伴吓了一跳:“妈呀,那得多少钱?”老许也一个哆嗦:对于他,住别墅好像是外星人的事。老许没有说话。免去农业税,老许心里高兴,肚里有好多话说,可是建设新农村他却失语了。咋个建法?就怕乡里和村里头头脑脑搞形象工程。这不,担心啥就偏偏来啥。见老许沉了脸,李凤英扭动着细腰,走回院里。老许往那个院里瞟了一眼,一片的筐子,满满当当。老许心里不免疑惑,前任支书搞腐败被拿下了,这赵新华刚刚上任又玩儿这套?老许愣愣地望着,心里一片灰冷。

老伴硬把老许拉回家里。进了屋老许沏上了一壶浓茶,慢慢品,故意把自己的心态放平和一些。侍弄着那几亩山坡地,吃着粗茶淡饭,过着安稳的日子比啥不好呢?老许的确想安稳,过去收缴农业税没少跟乡亲们干仗,心惊肉跳的,到石场打工还弄得血肉模糊。这哪是人过的日子?老伴走进来,一边擦桌子一边气愤地骂着:“你听,赵家门前又来汽车啦!要不都抢着当支书呢!”老许摆摆手:“你做你的饭去,汽车稀奇啥?没见过?”老伴儿撇撇嘴:“人啊,真是势利鬼啊,何大拿不是个东西,见了你连车都不下,当初你在乡政府见你就赔笑!”老许烦躁地一挥手:“别提他啦,做饭做饭!”老伴儿继续叨叨:“这狗东西给赵家买了一整筐的河螃蟹。赵家也不怕噎着!”老许瞪了老伴一眼,瞪得她扭身做饭去了。

夜里睡觉,老许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好多的河螃蟹爬到自己的头上来。早上一睁眼,天还暗着,老许偎在被窝里,就把这个梦讲给老伴儿听。老伴儿不懂老许的心思,甚至怀疑有没有这个梦?老许一定是想吃螃蟹了,她后悔昨天没能给老头子买上一点儿。家里再穷,买上一只给老头子下酒也好啊!老许看见老伴儿流眼泪了,知道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老许说:“本来是个梦嘛,真的不是我馋螃蟹啦!”老伴儿说:“梦打心头想。你是想吃河螃蟹啦!”老许慌张地摆着手:“不是,我可不是那个意思!”老许边说边起床穿衣:“我们该到地里干活了。”

老许提着牙具走到院子里,天还不是很亮。老许一迈脚,就觉得脚下有很厚的东西,软软的,踩下去,吱吱作响。他弯腰看见有两只河螃蟹被他踩成肉酱了。用那只独眼一瞧,一只毛青蟹爬上他的裤角。他赶紧弯腰把这只螃蟹摘下来,螃蟹够赖皮的,张嘴咬住他的小手指,咬得老许扔了牙具,使劲将它甩在地上。小螃蟹在地上打滚儿,吐着沫子转圆圈儿,像个顽皮的孩子,朝着他傻笑呢。一扭头,还有好多的河螃蟹,一疙瘩一片,爬满院子和墙头。老许着实吓了一跳,额头冒汗了,哑着嗓子惊奇地喊:“孩他娘,你出来一下。”老伴嘟囔着拿起锄。老许又催促了一句。

老伴儿颠着碎步跑出来,看见满院的河螃蟹,双腿一软:“我的天神哩!”她蹲在地上愣了一会儿,伸手去抓螃蟹,老许轻轻喊了声:“咬手啊!”吓得她又把手缩了回来。老伴儿不知是喜是忧,叹声:“老头子,这是哪儿来的?”老许皱着眉,抬手指了指东院赵新华家。老伴儿马上就明白了,脸上松活了,嘴角渐渐浮了笑意。老许愣着,又扭头望了望东院,没

有听见一点动静。老伴儿回身从屋里端出脸盆,黑了老许一眼:“还愣着干啥?快抓螃蟹啊!”老许梗着脖子说:“螃蟹是从赵家院里爬过来的,还是请他们来抓吧!”老伴儿撇着嘴说:“不,是螃蟹自个儿过来的,这就怨不得咱啦!”她戴上了两只线手套,急着抓螃蟹,再也没看老许一眼。老许又愣了一会儿,抬头看了看天,才弯腰跟着老伴儿抓螃蟹。

老许和老伴儿把满院的螃蟹抓光,才到早晨六点钟。老伴儿把两盆子螃蟹放进一口腌咸菜的缸里,缸口用旧蚊帐布盖上,怕的是螃蟹再次跑掉。老许站在缸边刷牙,一边看着一边说:“你真想密了啊?”老伴儿说:“吃,我给你煮了下酒!不吃白不吃!”老许用独眼瞪了老伴儿一眼:“别,给人家送过去!”老伴儿说:“送?门也没有!”老许说:“做人就得有个骨气,我就是馋疯了,也不会吃这种螃蟹的!”老伴儿嘻嘻地笑着:“你还别把话说绝了,看你有不吃的!”说着就回屋里煮螃蟹去了。老许嘟囔着:“你不送,我送!”他倔倔地一转身,听见赵支书院里有了开门的动静,赶紧收住脚。那边李凤英一声惊叫:“妈呀,螃蟹跑啦!”然后她就慌张地喊出赵支书。赵支书的声音极为严厉:“别嚷嚷了,好不好?”李凤英没好气地骂:“这个何大拿,真不是个东西,他把两个筐子往院里一放,啥也没说就走了。我查了一个筐子,见是苹果,还以为那个筐子也是水果呢!哪知道是活蟹啊!”赵支书依旧压着声音:“别嚷了,你听见没有?快把院里的螃蟹收起来!”老许听见东院响起急促的脚步声。老许刚想张嘴喊一句,就看见李凤英的脑袋探过墙头,贼贼地往这里寻着。老许赶紧缩回脑袋,听见李凤英小声骂着:“肯定爬到西院啦!有多一半呢!”赵支书拉她的身子,还是让她小声点。李凤英火气很旺,泼劲又上来了:“也不吭一声,跟了这样的邻居,算是倒了八辈子霉啦!”赵支书狠狠地骂:“闭上你的臭嘴好不好?”老许觉得脸上火烧火燎的,赶紧收回脚步。

老伴儿隔着窗子呸了一声,把老许拉了回来,幸灾乐祸地说:“你听那个泼妇骂的有多难听?还给她送去?真是的!”老许坐在堂屋的椅子上,胸里堵得慌,恨恨地说:“就凭这娘们儿的话,也不给她送啦!煮!吃!”说着,就找出一个小酒壶,烫了二两散白酒,坐在餐桌旁哼起了皮影剧。哼着,老伴儿将冒着热气的河螃蟹端上来了。看着螃蟹,老许把刚才的不快忘掉了。老许掰开满籽蟹盖,用筷子将红籽剜到嘴里,嘴巴有滋有味地咂一下。老伴儿在一旁静静地瞧着。老许递给老伴一只螃蟹,老伴儿摇头说:“留着你就酒吧!我看啊,这点螃蟹够你吃上一程子的。”老许吃着,不吭声。老伴儿又说:“送礼,就送一筐的螃蟹,听说何大拿有事求赵支书。他的马屁算是拍歪了!”老许一愣:“何大拿有事儿?”老伴说:“听说要建别墅了,何大拿过去承包过工程,他溜须赵支书还不是想揽村里的别墅工程?”老许心里一寒:“别墅,胡闹!住上别墅喝西北风啊?”老伴深深叹了一声。

老许骂着开始吃饭,狠狠掰了一个螃蟹爪,骂:“真他娘的腐败!”然后就喝上一盅酒。

老伴儿听着解气,给老许倒上一杯酒。老许再掰一个螃蟹爪,骂:“真他娘的腐败!”老许再喝一盅酒,叹道:“真他娘的腐败啊!”老伴儿连连给老许满上酒。

老许喝着骂着,脸上有红亮显露出来,借着酒劲儿说:“乡亲们看好赵新华,是看他有能力,有水平,能带领乡亲们致富。他可倒好,不顾乡亲们死活,一上任就操持建别墅搞形象工程给自己脸上贴金。”说得鼻翅一扇一扇的。老伴儿抢过酒杯:“别喝了,喝多了不好,这点螃蟹别把你给搭进去。”老许抢回酒杯:“我就要喝,喝高了我就找他赵新华理论。不能建别墅!”老伴儿说:“在村里你算老几?人家支书能听你个残疾人说话?”她边说话边收拾地上的杂物。老许说:“不听我也要说!”

小花猫跳上来了,啃着老许吃剩的螃蟹腿儿。

老许看着温顺的小花猫,不喝了。

老许和老伴儿都很快活,老许在院子里锻炼,听到缸里的??声,身体里就痒痒的。天下没有免费的宴席。该上地里干活了,老许一人从赵支书家门前走过,与李凤英打了个照面,李凤英脸色异常,不阴不阳地朝他笑一下说:“老许,吃了吗?”老许照常说:“吃啦!”他没有往别处想,李凤英却接着问:“还新鲜吧?”老许被问愣了,脸上火烧火燎的,支吾说:“我刚吃了午饭,午饭。”李凤英却直接撕开脸说:“老许啊,你就别给我打哑谜啦,我是问你河螃蟹,鲜,还是不鲜?”老许后脊处淌下汗来,稳了稳心说:“凤英啊,既然你总是疑神疑鬼的,咱就打开窗子说亮话吧,是有河螃蟹爬进我们的院子。我想给你送过去,可我听你一骂,就不想送啦!”李凤英寒了脸说:“你吃了就吃了,噎不着就好哇!关在笼子里的老猫,总吃不上荤腥,哪行呢?”老许气得抖了:“你,河螃蟹,是它自己爬过来的,我们没有偷,没有抢!”李凤英就破口大骂了,引来了老许的老伴儿。两个女人就吵成一团,招了众人观看。

老许心里有股说不来的难受,眼窝潮潮想落泪。他猛然间苍老了,两眼昏花,浑身无力,老得朽朽的。这螃蟹,这一天使他活得不踏实了,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他要在今日找补回来。老许悄悄溜回院里,掀开缸口的蚊帐布,趴在跟前细瞧着,螃蟹鼓鼓涌涌,吐着白沫子。老许轻轻地笑了:“这东西,邪命够长的。”说着就用了力,慢慢把缸倾倒,让螃蟹一点点爬出来,有的钻进了水道沟,有的爬上墙头,有的爬到院里的树上。老许看着,笑着,眼角慢慢流出老泪。

之后,李凤英不吵了。她怕对丈夫影响不好,忍气吞声地退回了院里。等赵支书傍晚回家,李凤英跟丈夫诉屈。赵支书狠狠训斥了妻子,还把老许的家境说了说。李凤英这才明白,如今的乡村贫富差距竟然这样大。赵支书叹息一声说:“这次从城里回乡,我做了几天调研,村里的情况很复杂。邻里的情况都不知道,如今人与人隔膜了!”李凤英问:“老公,你的别墅计划是不是流产了?”赵支书摇了摇头:“不!”

中秋节的上午,赵支书又到老许家敲门,老许两口子都到地里干活去了。秋庄稼已经黄梢了。山梁上的风很硬,吹得玉米棒子哗啦啦响着。玉米棒子紫色的缨丝,吹在老许的脸上、肩头。河那边正搞高产田改造,新翻土地的气息一股股漫卷过来。太阳照进来的时候,就显得有些深重,使他觉得笼罩着幽深的光芒。

第一个发现赵新华的是老许的老伴,她隔着玉米叶子喊了一声:“那不是支书么,新华啊,我们在这儿呢!”

赵新华顺着声音方向望去,看见老许老汉和老伴纷纷朝这边走过来。老许手里提着一个麒麟袋子,他把地头的石块、手纸和破碎的塑料袋子挑拣出来,装进手中的麒麟袋里。老许穿着那件被汗、土、草和牛屎染得不成颜色的衣裳,样子有些木讷,神情有些恍惚,多皱的老脸像腌过的酸菜。相比之下,他的老伴儿倒还精神一些,老妇人清瘦清瘦的,但是眼神里有一股光芒。

一阵风吹来,老许的左袄袖在风中飘飘荡荡的,赵新华不敢细看,但他心里难过起来。

老许以为赵支书是找他要螃蟹的,就僵持住了。太阳升高了,玉米地里有些热了,一种燥热的安静,人被蒸烤着,老许的额头冒汗了,但他还是低声说了一句:“支书,螃蟹吃肚里了!”老许的目光是灰色的,可是,赵新华却感觉到他的一只眼里有一股异样的东西。是残疾造成了老许极大的心理障碍,腼腆、压抑、自卑、懦弱和寡言。赵新华记得,过去老许的心是火热的,他的心与韩家庄所有老百姓一样,对明天的美好生活寄予了极大希望!可是,今天他是咋了?想象什么都那么糟糕!

“不,许大叔,我找你来是征求盖别墅的意见!”赵新华说。老许愣住了。老许老伴试探着说:“征求意见?我们的意见管用吗?”

“当然管用,新农村是你们的新农村!老百姓不快乐,盖多好的房子有蛋用?”赵新华笑了笑说。

老许眨着一只眼,没有表情。他不相信赵支书,害怕他像李凤英那样不尊重他,害怕他搞形象工程,背后有着卑鄙的个人目的。独眼老许实在是怕啊!老许咬了咬牙说:“支书,就我们家这条件,灯都点不起,还住别墅?别说盖房得花钱,就是白给,我们也养不起呀!没看大王庄吗,别墅里都养鸡养猪了!”

赵新华紧张的神情缓和下来。他啥都明白了!再抬眼看他老伴儿的表情,老女人的眼神里充满温情,他才放心地露出微笑来。

老伴像别的女人一样,扯起衣袖擦着眼里的泪水。

赵新华忽然想起什么来,试探地问:“听说你们家一直不开灯,是吗?能跟我说说为啥吗?是怕费电?还是有别的原因?”

老许眼里有一泡泪,横竖流不下来。

老许老伴儿是个直肠子:“就是怕费电!没有钱啊!”

赵新华终于证实了人们的议论。这是啥事儿啊?原来老百姓这样穷,要不他们怎么对盖别墅有抵触呢!这一瞬间,他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严峻和酸楚。过去就过去了,从现在开始,在韩家庄的地盘上再也不能有这样的贫困户啦!他冲着老许的脸说:“大叔,大妈,你们记着,从今天开始,晚上回家一定要点灯,回头我告诉电工,一年的电费都记在我赵新华的账上。”

老许夫妇感动地摇着头:“不,不,哪能呢!”“记住啊!”赵新华走了。

中秋之夜,月亮圆圆的。家家户户亮了灯。赵新华开着轿车从小街经过,发现老许家还黑着灯。赵新华下了车,敲响了老许一家的门。敲了几声没人开门,他估计两口子到邻居家串门去了,犹豫间转身的时候,忽然听见房子里有男人的咳嗽声。他听说过老许有气管炎,天凉之后就咳得直不起腰来。赵新华折回身来,继续敲门,终于把老许家的门给敲开了。

借着月光,赵新华惊讶地发现老两口摸黑儿坐着吃饭。赵新华生气地问:“你们两口子是咋回事儿啊?我说让你们该用电的用电,电费我给你们兜着!”说着就伸手摸摸索索地去抓灯绳,可是没有摸着。

“压根儿就没灯绳儿。”老许老伴儿埋怨说:“灯绳让这老家伙给剪断了。”

赵新华无奈地一摇头:“好吧,我让电工给你们接上。”

老许咳嗽得神经处于一种半麻痹状态。沉重的日子已经把他的精神压在泥土里去了,只有黑暗的生活才适合他,看见光明独眼就淌泪水。他‘啪”一声打着打火机,忧郁地望了赵新华一眼:“新华啊,坐吧。”

赵新华马上掏出手机给电工打了电话。等电工的时候,赵新华告知他们,那天老许的话打醒了他,他向乡里退回了别墅计划。政府下拨的建别墅的补贴款用来发展养猪、建沼气池。将来村里条件好了再说。还说了说啥是现代农业,畅想了一下农村未来的日子。老许两口子心里一热:赵支书竟然尊重他们?还想着帮他们养猪致富?

电工很快就赶来了。灯绳接上了。小屋立刻亮堂了。赵新华对电工说:“他们的电费记在我家的账上,听见了?”

老许眼睛很难受,憋得流泪了。他的脸灰得像从垃圾坑里钻出来似的,急忙忙阻拦说:“不,别这样,这样摸黑儿呆着挺好,习惯了,挺好的!再说,新华啊,我老许不能花你的钱啊,那样我会不安生的!”说着,就像疯了一样扑过来,一把拉灭电灯,使劲将刚安上的灯绳给拽断了。

“你个老糊涂啊!”赵新华火了,借着电工的手电光亮,从老许手里夺过灯绳,一点点蹬上炕沿,抬着胳膊重新将灯绳接好。

灯又亮了。老许浑身哆嗦着,胆怯地望着这一缕光明。

赵新华冲着老许大声吼道:“许顺才,你给我记着,只要我赵新华当一天支书,你就得给我亮一天!你要是再给我扯断灯绳,我赵新华还给你接上,你扯一回,我就接一回,直到你个老东西扯不动为止!”

老许夫妇已经不能适应灯光,眼前的人影白炽炽的,啥也看不见了。

赵新华叮嘱了几遍才走了。小屋瓦亮瓦亮的。

老许错怪了赵新华。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用那一只瘦骨嶙峋的拳头不停地击打着炕沿儿,哽咽起来,泪水在他脸上纵横漫流,而他却腾不出那只独手去揩一把。

第二天上午,老许拉着老伴买来一兜河蟹。天黑下来的时候,老许悄悄撒开网兜,轰赶着河蟹爬向墙头。 插图:郭红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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