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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的笑靥(报告文学)

2007-03-19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李春雷 我有话说

编者按:2007年春季开学之际,教育部郑重宣布:根据2005年12月国务院印发的《关于深化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改革的通知》,继去年在西部农村地区推行农村义务教育经费保障机制改革之后,今年在整个中部和东部地区也全面推行此项惠农惠教政策。它包括为农村学生全部免除学杂费,对家庭困难学生免费提供教科书

,对贫困复读生补助生活费等内容,惠及全国约1.5亿农村孩子。所需经费纳入国家财政预算,足额安排,集中支付。自古上学须缴费,这个被中国农民祖祖辈辈认为天经地义的事,在2007年春天,发生了历史性改变。

党中央、国务院做出的这项重大决策,是减轻农民负担、推进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的重要举措,也是科教兴国、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具有历史性意义的重大决策。青年作家李春雷在初春时分,跋涉在太行山路上,用他的笔,见证了中华人民共和国一个小公民受此政策的恩泽,见证了一个乡村孩子的笑靥……

从一朵花中见世界。太行山深处的小姑娘孙红艳的笑靥,也是大江南北1.5亿农村孩子的笑靥,是中国乡村欢欣的笑靥……

乡村的笑靥

别人有父母,惟独她没有。

走在上学的路上,看着山坡上羊群般游移的雾团,14岁的孙红艳常常泪流满面。

是的,在这座位于太行山深处的河北省涉县常乐中学里,谁都知道这位初一年级A班的女生是一个苦命的孩子。说起她的身世,连满山的大树小树们都摇头叹息。

孙红艳刚刚来到这个世界上的当天,就被父母遗弃了。几经辗转,她被送到了涉县下温村一个身患残疾的光棍汉孙林太的手里。光棍汉不能喂养,又把她寄养了出去。她在奶娘家只吃了4个月的奶粉,就开始吃小米粗粮咸菜了。

在这个遥远的似乎已经被外界繁华忘记的大山皱褶里,这个不幸的孩子犹如一茎纤弱的小草,竟然渐渐地长大了。

粗粗糙糙的光棍汉孙林太腿部有残疾,还患有严重的肺病,常年需要吃药,40多岁的汉子,体重还不足100斤。他没有文化,只有两间土房,一亩薄田,日子过得紧紧巴巴。他抱养小红艳的目的也很简单,那就是让她上几年学,识几个字,就回家帮自己做饭、干活、打工挣钱,然后找一个上门女婿,自己的后半生就算有了保障。

流落在这样的家庭里,小红艳的境遇可想而知。她的童年里没有母爱,没有玩具,没有糖果,没有童话,只有一堆堆空空的药瓶瓶,盛满了辛酸的泪水。

知识是阳光,知识是春风,知识是甘霖,而任何幼小的心灵都是一颗沉睡的种子呢,两者之间恒定着那么一种与生俱来的微妙的天然联系。所以,当小红艳走进简陋的村办小学后,这颗瘦弱的种子就开始慢慢地发芽了。三年级期末时,她竟然给养父捧回了一张红艳艳的奖状。

而这正是孙林太最担心的。他原本只是希望她读几年小学的,如果她爱学习,就要一直读下去,而读下去就需要多多的费用,自己一个病人,又身患残疾,到哪儿去筹钱呢?小学里有各种各样的费用,全年加起来,要五六百元呢。如果上了初中,那就更多了,而要上了高中、大学,就更不敢想像了。

每学期开始时,是父女两人最害怕的日子。开学就要交学杂费,而小村里每每有几个孩子拿不出来,于是,老师就黑着脸说,谁不缴学杂费就别上学了!这时候,光棍汉就变成了一块沉默的石头,而小红艳就变成了石头上受惊吓的小蚂蚁,在校门口和家门口之间的小街上来回流浪。光棍父亲哀求说:“闺女,咱不上学了,爹供不起你啊。”

小红艳低着头,咬着嘴唇,泪珠叭嗒叭嗒地打湿了鞋面。

我妈妈到哪儿去了?她曾经多次询问父亲,但父亲的回答总是让她迷惑。在村人和小朋友们的指指点点中,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她对养父有一种天生的隔阂,甚至怨恨。她很少与养父说话。而困顿中的养父,对她也是粗暴多于温存。于是,小红艳第一次辍学了。

几天后,老师就找上了门。在这贫穷的山乡里,儿童失学率本来就高,老师们不忍心啊。

于是,病恹恹的光棍汉瘸着腿,到邻居家借钱,或去找校长、村干部申请困难补助。这样一番周折后,小红艳又怯怯地回到了教室。

小红艳在一天天地长起来,家里的债台也在一天天地高起来。

养父拖着生病的身子,只好出去到镇上和县城里打工了。在打工过程中,养父认识了镇上的一位餐馆老板,便商定女儿小学毕业后来这里打工,对方管吃管住,每月薪酬150元钱。

小红艳怎敢违抗养父的意志呢。

光棍汉为女儿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心里终于踏实了。一天晚上,他去镇上喝酒,回来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死了。最可恨的是,肇事汽车跑得无踪无影。这一天,是2006年4月27日,离小红艳小学毕业还有两个月的时间。

养父就这样突然死去了,不仅没得到一分钱补偿,而且因为尸体在县医院里存放了几天,又赔了700元的冷藏费。还有3000多元的丧葬费,也都是邻居们垫付的。

成群的债主们纷纷找上门来,叹息着,盯着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她太瘦弱了,还不能干活,卖出去当媳妇吧,又太小了。

养父累下的外债,合计起来,竟然高达14000元,正好是小红艳年龄的1000倍。

现在面临的最大问题是,小红艳该如何生存下去?在这个世界上,她找不到一个亲人了。可怜的孩子,面对着村边的清漳河,呜呜地哭着,泪水哗哗地流淌,把河床都溢满了。

在好心人的帮助下,她终于打听到了住在山那边一个村庄里的亲生母亲。但随即从山那边扔过来一个冷冰冰的消息:拒绝认领!原来对方已经再婚,又有了几个孩子。

可怜的小红艳,提着邻居们凑集的半篮子鸡蛋,跪在亲娘的门口,哭求认母。但亲娘的屋门最终也没有打开一条缝隙。

没有办法,她只得被寄养在养父的两个表兄弟家里。

这两家也是穷人,且各有两个孩子正在上学。人家还自顾不暇,哪有能力和热心去负担她一个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外人呢?吃饭是在两家轮流,饿一顿饱一顿,有上顿没下顿;花钱就更不用说了,每当要买铅笔、橡皮和作业本时,她就像一个畏畏缩缩的小刺猬。

最害怕的是,晚上住在哪里?她是一个胆怯的小姑娘,在自己家里,孤身一人不敢睡觉,而且,晚上学习的电费也掏不起啊。

这时候,她儿时的奶娘又伸出手,收留了她。

奶娘申林枝老人已经68岁了,孤寡多年,无儿无女,早已丧失了劳动能力。她家里只有三间土房,没有一件电器,仅有的几件家具都还是她50年前当新娘时的嫁妆。

老人家里只有一张桌子,那就是小红艳的课桌了。一盏15瓦的灯泡,那昏黄的甜甜的灯光真是她难得的享受啊。

日子就像村边枯水季节里的清漳河水,在坎坎坷坷地流淌着……

她就这样过着畸型的日子,白天上学,吃饭时轮流到两家,晚上又到奶娘家借宿。就像一只流浪的无主的小猫,在凄风苦雨中泅渡着自己残破的童年。

2006年的秋天,小红艳升入了镇办的常乐中学。这个时候,国家针对农村贫困学生已经出台了一系列优惠政策。虽然为她免除了大部分费用,但仍有不少费用是需要自己负担的。比如课本费,每年需要200多元,还有住宿费,也要40元钱。如果在学校就餐,更需要七八百元了。

和同学们一起住在宿舍里,那里有雪亮亮的灯光,热腾腾的暖气,还有香喷喷的饭菜……可这是一个怎样的梦想啊。

她从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所以,她不能住校,她每顿饭都必须赶回家里。

学校离家虽说4里路,可山沟里河岸边的小路,弯弯曲曲,要走上半个多小时呢。白天还好说,傍晚就不行了,夜色越来越深,她怕得直哭。要是下雨,就更惨了,她连一柄雨伞也没有,只有用手作伞了,两只小手在头顶上使劲地晃动着。她最喜欢下雪了,大雪中,自己被染成了白色,衣服还不会濡湿。这时,她就想起了白雪公主的故事。她还喜欢吃雪,双手捧起来,使劲攥成硬块,攥成雪糕的样子,大口大口地吃,很甜很甜。哦,她已经好几年没有吃过雪糕了……

班里不少走读生有一个饭盒,早晨上学的时候,可以带一些饭菜,中午就着热水就是一顿午餐。可她连一个饭盒也没有啊,只有劳累自己的双脚了。夏天午后时间长,冬天的时候就太紧张了,快快地往家里跑,到家后,要是表伯表叔家还没有做好饭呢?那就空着肚子,再跑回来。雷雨天时,她吓得不敢回家。大雾天的时候呢?她就饿着肚子,在学校的围墙外蹲着看书,等同学们吃完后,再回到教室,或者干脆就在水管边喝水,反正学校的凉水是不收费的。

这日子过得实在是苦透了。有一次,她走到镇上,找到了养父在世时曾给自己介绍的那一位餐馆老板,想去打工。

老板看她弱不禁风,端盘子也端不稳呢,就皱起了眉。“我能洗盘子洗碗呢。”她嗫嚅着说。“那你会记账吗?”老板又问。她只好摇摇头。最后,老板惋惜地回绝了她。她还太稚嫩太纤弱,她毕竟还只是一个不满14岁的孩子啊。奶娘可怜这个苦命的孩子,经常留她吃饭,也时常给她零用钱。

吃什么呢?山里人太穷,冬菜就是萝卜、白菜、土豆三大样,平时很少炒菜,偶尔炒菜时,锅底只放一点点油,铜钱大。不舍得放油,却舍得放盐,用盐提味。盐也不是碘盐,而是工业盐。因为碘盐要9角钱一斤,工业盐只要6角钱,虽然有损身体,可山里人很少去理会的。

奶娘的责任田里有一棵核桃树,每年能产20多斤核桃,收入300元左右。她还养了7只乌鸡,这是她最大的经济来源了。几年来,她从来没吃过一个乌鸡蛋,但她每周都让小红艳吃一个。这孩子正是长身体、补脑子的时候啊。

那一盏15瓦电灯,月电费从来都是4角钱,可自从小红艳借宿后,每个月竟然超过了7角。

昏黄的灯光下,小红艳在静静做作业。一个个汉字,一列列算式,一排排字母,像一群群敏捷的碎铁屑,紧紧地吸附在她记忆和思维的磁铁上;又像一窝窝“嗡嗡”翔舞的小蜜蜂,悄悄地在她的脑子里筑巢……

她还爱上了课外书,虽然买不起,却可以从同学那里借。沿着那一个个瑰丽的故事,她的思想飞了很远很远……哦,这个可怜的姑娘,除了她生存的小山沟外,还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最远的地方就是去过一次县城,那还是她养父火化的时候。

只有知识才能照亮自己的灵魂,才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才能改变整个山区的命运。山很高,出山的路很长,很远,但小红艳认准了,她要走出去,走出去……

像一株封闭的含羞草,渐渐地舒展了自己。现在,她的脸上终于有了笑容,课堂上也敢举手了,说话的声音也大起来了。她还有了两个最好的小伙伴:曹凤清和祁静。课间的时候,她们会手拉着手,到校外的山坡上,说笑,唱歌,玩闹……

放学回来的路上,她会在河边的草地上拔一袋秋草,或在秋收过后的大田里捡一捧黄豆,拾几块红薯,这些都是乌鸡的好饲料。别人的乌鸡冬天不下蛋,而穷人家的鸡顾怜主人的贫寒,也像夏天一样下蛋呢。每天晚上,她就去鸡窝里取蛋,乌亮亮的蛋儿捧在手里,温温的。她使劲嗅一嗅,再细细数一数,每天都能收取三四个,每十二个是一斤,一斤乌鸡蛋就是8元钱……

她的学习成绩也悄悄地赶了上来。2006年底,考试分数出来了,数学88分,语文72分,英语75分,历史80分,生物81分……

她竟然是全班第二名。

但是,小红艳的心依然沉重。她不知道,那些弥漫在她生命中的难以承担却又挥之不去的重负和阴霾,会在哪一天把她再一次压扁。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但同时,这一个已经初谙世事的小姑娘,这一棵生长在大山深处的可以感知天地温凉的小草,似乎又隐隐约约预感到了什么,她在心底深处焦渴地殷殷地企盼着什么……

丁亥(2007年)春节过后开学的第一天,是例行的升旗仪式。可与往常不同的是,镇中心校的周校长和许多领导也都来了。果然,升旗仪式结束后,周校长激动地宣布了一个好消息:从现在起,全国农村所有的初中和小学生,都不用交学杂费了!

也是在这一天,周校长和班主任李茂堂老师还特意告诉她,如果她愿意,就可以住校,她是特困生,住宿费可以全免,不仅全免,每月还可以补助生活费30元,而且学校还要通过别的途径为她申请困难补助……

她怔怔地看着那一面红红的国旗,眼前蓦地涌起了一团湿热的水雾。

哦,这个国家在一天天地富裕起来,农业费免了,义务教育费免了,往后还会有更多更多的优惠。山里的日子在一天天好起来,奶娘的乌鸡也在一天天勤快起来。听说农民也要实行低保了,前几天,村干部不是到家里来登记了吗?

回到家后,她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奶娘,奶娘高兴得直流泪。这天晚上,奶娘执意为她煮了5个乌鸡蛋,她边说边笑,笑着笑着就睡着了,连梦里也开满了香喷喷的五颜六色的鲜花。她有生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滋润和香甜。

第二天,早晨上学的时候,太阳从东边的凤凰山上升了起来,红艳艳的,像自己的名字,她感觉自己真是幸运啊。清漳河边的冰层在悄悄地化解着,亮晶晶的河水冲击着已经脆断的薄冰和五彩斑斓的鹅卵石们,淙淙地敲击着,像琴声……

不知想起了什么,她的泪水又流了出来,流成了面前这条奔腾的清漳河……

这天正好是惊蛰,大地万物都在苏醒着。在这阳光和春风的拥围中,这一棵刚刚从冬天里走出来的纤弱的小草,也和这广袤大地上的亿万株新绿一起,向着蓝蓝的天空,绽开了生命深处最甜美的笑靥……2007年3月8日于河北涉县

李春雷  1968年2月生,河北省成安县人,一级作家。主要作品有散文集《那一年,我十八岁》,长篇报告文学《钢铁是这样炼成的》、《宝山》、《赤岸》、《铁壁铜墙》、《摇着轮椅上北大》等。曾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届中国新闻奖、第二届徐迟报告文学奖等。现为河北省作协文学院签约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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