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曾经轰动一时的文化大散文开始不断受到来自学术界和文学界的批评。譬如,有的文章指出:某些文化大散文篇幅很长,框架很大,但内容不过是对一般文化现象或历史结论的复述,因而显得虚浮空泛,大而无当。也有的文章认为:不少文化大散文把原本属于背景的案头资料,当成了叙述的主要对象,满足于抽
应当承认,学术界和文学界对文化大散文的批评是有的放矢的,它们比较及时、也相当准确地揭示了文化大散文在经历了最初的成功乃至辉煌之后,很快就出现的一些弊端和遇到的一些问题,阐明了这些弊端和问题对文化大散文所造成的损耗与伤害。但是,我们也必须看到,学术界和文学界针对文化大散文所提出的全部批评,都只具有“末”的、“术”的性质,都只属于作家个体精神质地的欠缺和艺术经营的失误,而并不能说明文化大散文自身的无可救药,即它在文体上的先天不足,无法自立。因此,那种仅仅凭借文化大散文创作中出现的若干问题,就从根本上否定该文体的观点和说法,是站不住脚的,至少它缺乏充分的说服力。事实上,文化大散文作为一种晚近崛起的散文样式,其艺术旅程虽然尚短,但独特的社会价值和丰赡的审美意义却已经呈显出来。在这方面,我们且不说它的优秀篇章如何以严肃而生动的言说普及着专业知识,提升着读者的文化修养;也姑不论它的精彩之作怎样以大胆的艺术尝试,丰富和拓展着散文文体的艺术表现力;即使单从现代散文史的角度加以观察和审视,它的宏观追求与基本风格,就很值得我们高度重视。
如众所知,与中国现代小说更注重面向西方的横向移植相比,现代散文虽然也汲取异域营养,但就整体而言,是比较注重纵向借鉴和继承的,或者说是相对成功地将异域散文的营养融入了民族审美传统之中的,这使得现代散文更切近国人的艺术心理和接受习惯,也更体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中国精神与气派。然而,必须指出的是,现代散文的繁荣与发展,是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大背景之下实现的。这个大背景所特有的摧枯拉朽的历史氛围和激流勇进的精神吁求,决定了现代散文对古代散文传统的借鉴和继承,不可能是通常情况下的按部就班,循规蹈矩,而必然会打上鲜明的时代印记,体现出实际上不乏“实用”和“功利”色彩的选择与追求。具体来说便是,现代散文家在向古代散文寻求资源时,出于对封建主义的深恶痛绝,以致有意或无意地忽略了“宗经”、“载道”的秦汉唐宋散文;同时,又因为精神解放和个性发展的需要,而更多地选择了主张“独抒性灵”,并以此同西方散文的“表现自我”相合拍的晚明小品。用周作人的话说便是:“中国新散文的源流我看是公安派与英国小品文两者所合成。”这种片面的、不对称的资源选择反映到创作上,则表现为:相当一部分散文作品在具备了郁达夫所肯定的“比以前的任何散文都来得强”的“个性”的同时,却在无形中丢失了秦汉唐宋散文所每见的刚健遒劲、大气宏声。后来的解放区散文虽然格局渐大,但终究少了文化的支撑。显然,这是一种不应有的得失两见。其负面影响一直延续下来,甚至扩散开去――今天的散文领域,小感觉、小情调的铺天盖地和大境界、大悲悯的日趋稀少,固然是消费社会和后现代主义思潮合谋的结果,但谁又能说它与现代散文过分强化“小我”的某种定势、某种惯性毫无关系呢?
关于这点,已有敏锐的作家和学者作了精辟的论述,譬如:贾平凹在北京大学首届中国散文论坛上指出:“我们到底要继承民族的什么东西?现在,我们能看到的都是在继承一些明清的东西。而明清是中华民族最衰败的时期,汉唐以前才是民族最强盛期,但汉唐的东西我们提得很少,表现出来的更少。”相比之下,余光中的见解更为具体,也更为深入。他在《十二文集・散文选集自序》中写道:“五四早期的散文,最流行两千字以内的小品文,常带感性。这种文体有其清新自然的优点,却也有其局限,好像认定散文的正宗就是晚明小品,却忘了中国散文的至境还有韩潮澎湃,苏海浩茫,忘了更早,还有庄子的超逸、孟子的担当、司马迁的跌宕恣肆……两千字以内的白话散文,也自有天地足以回旋,并非没有妙品。但一般小品文格局既小,语言又稀,只像画中的册页,终难追摹荆浩、范宽,又像西画的素描、水彩,毕竟不如油画那么沉重。五四的散文多为轻工业,重工业仍待我们发展。”
沿着这样的历史线索,我们再来看文化大散文,即可发现,正是它以扩大的胸襟、高蹈的姿态和雄奇的笔力,在千年之后,衔接和赓续着秦汉散文的汪洋恣肆,继承和发扬着唐宋散文的大气磅礴。这种跨越时空的努力,不仅为当代散文打通了历史血脉,而且大大有利于今日散文领域的生态平衡,从而推动散文创作不断走向充实和高旷的境界。从这一意义上讲,我们应当善待文化大散文,而这种善待既体现为多创作优秀的文化大散文作品,当然也包括切实解决此一文体迄今存在的种种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