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璇琮《唐翰林学士传论》上册(即盛中唐卷),于2005年12月由辽海出版社印成,2006年上半年发行。使我感到欣慰的是,此书一出版,就受到学术界的关注,并得到首肯。古典文学界名家陶文鹏、韩经太两位先生,
但学界对书中所述也有提出探讨意见的。如胡可先教授认为翰林待诏、翰林供奉并非同一职务,而是存有演变与更叠的关系;又指出,关于翰林学士所撰制诏文体的文学与文化价值,关于《蒙求》的境外文献(古抄本与刻本),日本学者已有可观成果,书中未及引用。又如南京师大郁贤皓教授,是李白研究权威学者,他在给我的信中详细考述玄宗朝翰林学士张?并非如我在张?传中所叙的天宝四载五月为兵部侍郎,后转为太常少卿或太常卿。这些,我都深受启发、教益。学术研究是不断探索的进程,有所得,也会有所失,这就要在自我摸索并广泛吸收意见中踏实进行。宋人叶梦得有云:“古之君子不难于攻人之失,而难于正己之是非。”这应当是作学问的君子之风。
董乃斌教授于信中望我“劳逸结合,多加保重”,但仍云“更企望你对晚唐翰林学士研究的结集”。复旦大学王水照教授信中更引用古人所云“老当益壮,宁移白首之心”,称“洵为我侪立帜”,互勉继续作事。胡可先教授于《唐研究》的书评中更明确提出:“晚唐时期史料缺失甚多,有关翰林学士的记载更少,即使有些记载,也是多有舛误的,故晚唐时期翰林学士的考索与研究,还是一项极其艰难的大课题,希望能够早日见到‘晚唐卷’。”我对晚唐时期的翰林学士材料,好几年间都已有辑集、积聚,即于2006年集中时间撰写此“晚唐卷”。
晚唐期间翰林学士研究,确有不少难度,也当会有极大特色。盛中唐,自开元二十六年(738年)建置翰林学士起,至敬宗宝历二年(826年),共89年,有学士73人;晚唐,自文宗大和元年(827年)起,至哀帝天?四年(907年),共81年,稍少于盛中唐,而学士却有150余人,多一倍。晚唐时期翰林学士,不仅人数多,且政治、文学活动更频繁,由学士直接提升为宰相的固然不少,而学士因朝政纷争而被贬甚至被杀者也常见。翰林学士之敢于直言,有政见,颇值得研究。如僖宗朝一位翰林学士卢,在职期间就明确提出“国家之有百姓,如草木之有根柢。”(《乞蠲租赈给疏》,《全唐文》卷七九二)这就是颇可注意的“以民为本”,当时有此见识,洵属难得。正因此,他就向皇帝上疏,由于广泛发生旱灾,向民间就须停止征税,还应加以救济赈给。又如另一位懿宗朝翰林学士刘允章,他于咸通八年(867年)十一月以礼部侍郎出院后,即于第二年(咸通九年)初知贡举,这也是唐翰林学士与科举考试关系密切之一例。他知举时,当时有交结宦官的“芳林十哲”应试,刘允章皆予排斥,“及掌贡举,尤恶朋党”(《唐语林》卷三),可能因此即被遣出为鄂州刺史。值得一提的是,他后期任河南尹时,向朝廷进《直谏书》,开篇自称“救国贱臣前翰林学士”。文中着重提出,当时国之弊政,有“九破”,如贿赂公行、权豪奢僭、赋役不等、长吏残暴等,又谓民间有“八苦”,如官吏苛刻、赋税繁多、冤不得理、病不得医等。如此家破人亡情势,文中特为提出:“今国家狼戾如此,天下知之,陛下独不知之。”这时距其任翰林学士已二十余年,但他仍称“前翰林学士”,可见他如此直抒己见,抨击弊政,即认为仍执行翰林学士之职责。晚唐翰林学士如此参预政治,直斥朝政,颇值得重视,但却为研究唐翰林学士之唐史学界所未曾注意的。
晚唐时期翰林学士另一特色,是与文士的广泛文字交往。晚唐时,由于社会动乱,科试风气颓坏,广大文士,特别是清寒知识分子,境遇极差,这是盛中唐时所未有的。也正因此,文士就着意与翰林学士的交往,期望学士以其特殊政治地位与社会声望为其举荐。如丁居晦于文宗大和时为翰林学士,当时以诗闻名的刘得仁,因“出入举场三十年,竟无所成”(《唐摭言》卷一○),就献《上翰林丁学士》诗(《全唐诗》卷五四五),特为标出:“时辈何偏羡,儒流此最荣。”将翰林学士称誉为儒林学界中“最荣”,是晚唐文士群体对翰林学士最具概括性的称誉。也正因此,翰林学士在院期间,文士多有诗文进献。如“咸通十哲”之一张?,于懿宗咸通时向翰林学士张裼献诗:《投翰林张侍郎》(《全唐诗》卷七○二),后又于僖宗乾符时向另一位翰林学士萧遘献诗:《投翰林萧侍郎》(同上),就是因为十年间未曾得第(“十五年里看帝春,一枝头白未酬身”)。晚唐时期以诗著称者,如薛逢、赵嘏、李频、李山甫、顾云、郑谷等,均有诗求荐。即如晚唐前期两位名家李商隐、杜牧,也是如此。如前所提及的刘得仁进诗称誉“儒流此最荣”的丁居晦,李商隐就连续两次为泾原节度使王茂元上书(《为濮阳公贺丁学士启》、《为濮阳公与丁学士状》);李商隐又有《为濮阳公与周学士状》,即又代王茂元向学士周墀上书,皆既致祝贺,又望其荐引。李商隐另又以自己身份向武宗时翰林学士孙 "两次上书(《上孙学士状》、《贺翰林孙舍人启》),时未授职,望其荐引。杜牧则于宣宗大中四年(850年)向翰林学士郑处诲、毕等献诗,求举荐其出任外州刺史,以改善经济境遇。李商隐、杜牧不仅是当时文坛大家,且有独特性格,但仍对翰林学士深表企求之情,这也是当时士人的心理状态。
就上所述,我们现在研究唐翰林学士,就不能仅局限于考索入院、出院年月及在院期间之官阶迁转,而应较全面地探讨学士的生平行迹、参政方式、生活心态、社会交流等等。应该说,两《唐书》是这方面研究的基本史料,但晚唐时期,两《唐书》,尤其是《旧唐书》,在记事方面有不少错失。清代学者钱大昕认为,《旧唐书》于晚唐史事,所记虽“卷帙滋繁,而事迹之矛盾益甚”(《廿二史考异》卷五七)。我们要全面研究有唐一代翰林学士,如不订正两《唐书》记事之误,就会出现不少差错,并导致理论探讨不确或失误。
也正因此,这次我集中为晚唐翰林学士一一立传,就仔细考察两《唐书》所记,不仅着眼于在院任职期间,而是尽可能探索其一生事迹,特别是入院前仕历。但也正因此,发现两《唐书》讹误之繁复,是盛中唐撰传时所未曾有的。
如本书开首文宗朝前十位学士,新旧《唐书》皆有传,但两《唐书》于此十位学士,均有误记。又就本书所考,文宗朝共有36位学士,两《唐书》有传的为26人,而所记有误者则有23人,这确应引起注意。文宗朝如此,其他如宣宗、懿宗、僖宗、昭宗朝,误处有时更多。如懿宗朝杨收,两《唐书》纪、传所记,有七、八处讹误。又如赵骘,无专传,《新唐书》卷一八二《赵隐传》(赵隐为其兄),记其事仅一句:“终宣歙观察使。”仅此一句,即有误,《新唐书・宰相世系表》及《旧唐书・赵隐传》皆记其终于华州刺史、镇国军节度使。
除两《唐书》外,我在撰传时还注意纠正其他史书之误。如本书晚唐卷第一位学士,文宗朝王源中,清徐松《登科记考》卷一七记其于宪宗元和二年(807年)登进士第,标其所据,云“见《旧书・文苑・卢景亮传》”。实则《旧唐书・文苑传》未有卢景亮传,《旧唐书》全书也未有为卢景亮立传者,徐《考》实为显误。而孟二冬《登科记考补正》也未意及,仅云“亦见《新唐书・卢景亮传》”,实则《新唐书・卢景亮传》仅云王源中“第进士”,未记有登进士年。类似者如文宗朝高元裕,徐《考》亦有误,孟二冬也未补正。另如《全唐文》,也有好几处误。如李让夷、于文宗大和二年入院,《全唐文》卷六九三载有李虞仲《授学士李让夷职方员外郎充职制》,李虞仲与李让夷同时;而《全唐文》卷三六六又载贾至所撰制文,文题同,贾至则为玄宗、肃宗时人,时代不合,《全唐文》误载。又如《全唐文》卷七六七载宣宗朝学士沈询文六篇,而卷七六三以沈?名载文十六篇,其小传所记实为沈询事,文亦实为沈询所作。《全唐文》乃误袭《文苑英华》,当前《文苑英华》研究也未注意及此。
以上纠误、补辑,仅举数例。清章学诚《文史通义》卷五曾谓:“浙东之学,言性命者必究于史。”作为浙东人,我确愿承袭浙东之学,着意于文史结合,如上册“前言”所说,希望为唐史研究补一“翰学”传,算是新世纪所补作的一种唐代史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