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红楼梦》流传初期,就有所谓朋友间因为对林黛玉和薛宝钗褒贬不同而“几挥老拳”的说法。俞平伯则认为薛林为一,作者对薛林一视同仁,无所谓褒贬,对这两个人物产生不同看法的原因是因为读者自己的眼光不同,“麻油拌韭菜,各人心里爱”。与此相对的看法则认为薛宝钗是封建阶级卫道者,林黛玉是封建阶级叛逆者
在《红楼梦》中,王夫人把男女厮混视为有违封建礼法之大忌,薛宝钗在王夫人面前总是装做和宝玉保持一定距离的样子,而林黛玉总是给人以整天和贾宝玉厮混的印象。究竟薛宝钗和林黛玉谁在和贾宝玉关系上有违封建礼法?读过《红楼梦》的人都会记得,林黛玉从来没有一个人跑到怡红院单独和宝玉相处,只有贾宝玉跑到潇湘馆和林黛玉单独相处。而贾宝玉从未跑到蘅芜苑与薛宝钗单独相处,只有薛宝钗跑到怡红院和贾宝玉单独相处。而且薛宝钗找贾宝玉一般都在热天宝玉午休时,或傍晚贾宝玉睡觉前。小说中写薛宝钗第一次中午找宝玉,袭人告诉她宝玉被贾政叫去会见客人(贾雨村),薛宝钗当时说:这个客人也太没意思,大热天不在家歇着。请问你薛宝钗一个未出阁的女孩大热天不在家歇着跑来找一个未婚男孩,又是什么意思?还有一次,也是大热天午休,薛宝钗又来找宝玉,这一次没有白跑,宝玉光着身子只穿了一个肚兜(神功元气袋一类护腹所用之物),花袭人坐在身旁椅子上埋头绣鸳鸯肚兜,薛宝钗在与袭人寒暄了几句后,袭人借口有事离开,薛宝钗竟然坐在袭人坐过的椅子上接着袭人绣的鸳鸯肚兜自己绣起来了。宝玉在梦中说:“和尚的话如何信得,什么金玉姻缘,我偏说木石姻缘”,正在如痴如醉地给宝玉绣鸳鸯肚兜的宝钗听后一下子“怔”了,“怔”者,全身血液如凝固了一般、全身细胞如麻木了一般之谓也。但过了一会儿,宝钗竟然像没事儿人一样和林黛玉、史湘云、花袭人说说笑笑,好像压根儿没有刚才所发生的事似的。还有一次傍晚,林黛玉去找贾宝玉,不想贾宝玉和薛宝钗在怡红院说说笑笑,林黛玉吃了晴雯闭门羹赌气回房。关于这一点,袭人和晴雯最有发言权。宝玉挨打后袭人在向王夫人回禀宝玉情况时曾提出让宝玉搬出大观园,是怕和薛林之间发生不测,当时她是薛林并提的,说明她也感到宝钗与宝玉关系接触有非同一般之处。至于晴雯就说得更直了,她在黛玉叫门不开时,发牢骚说宝钗有事没事来一说半夜,弄得她们没法按时休息,这说明宝钗不是一次两次晚睡前找宝玉,也不是有什么事非要找宝玉,更不是说几句话就走。这一点很能说明林薛之间性格、心机和为人。
薛宝钗十五岁生日,王熙凤当着贾府众多人的面,羞辱林黛玉,比林黛玉为戏子,史湘云、薛宝钗等也都心领神会地以一动一静与之配合,连贾宝玉也掺和在里边。林黛玉不是傻大姐,她有自己的尊严。她虽深知其中恶意,但没有发作,她可以反唇相讥,也可以拂袖而去,如果那样,众人尴尬,宝钗的生日也会变得不欢,但因黛玉是贾母非常喜爱的外孙女,谁也拿她没法。然而黛玉没有那样作,而是选择了沉默,既给了众人以面子,也没有使宝钗生日气氛受到影响。不仅如此,第二天当宝玉感到应付几个姐妹力不从心而产生出家想法时,黛玉竟然不计前嫌,主动邀史湘云、薛宝钗一起去说服贾宝玉打消呆想。黛玉的宽容和涵养于此可见。
可是被史湘去称作“真真心地宽大”、“真真有涵养”的薛宝钗就不是这样了。宝玉和黛玉闹别扭主动和好后来到贾母等人中间,宝玉深知他和黛玉和好宝钗心中不会高兴,为了给宝钗一个面子,宝玉主动和宝钗套近乎,开玩笑说难怪人家称宝姐姐为杨妃,原来也体丰怯热。宝玉的讨好竟然惹恼了宝钗,她当时就憋得满脸紫涨,便借丫头靓儿找扇之机指桑骂槐地把宝玉羞辱一番,弄得宝玉非常尴尬地讪讪离开了。黛玉对宝玉和宝钗的关系虽然也很在意,但还没有在众人面前给宝玉下不了台。再则宝玉比宝钗为杨妃无丝毫污辱宝钗人格尊严之意,完全是讨好的口气,宝钗经过拼死奋斗也未必能达到杨妃的地位,就这宝钗还如此动怒,如果黛玉过十五岁生日,有人把她当做“戏子”,那她又该作何恼怒之状呢?宝钗心胸可见一斑。
前80回《红楼梦》中史湘云几次来贾府,第一次和黛玉住在一起,后来就不和黛玉住了,和薛宝钗住在一起,宝钗从讨好贾母出发对她也显得很热情,出钱为她设计螃蟹宴,帮她为诗社拟题限韵,史湘云也对宝钗大有好感,在袭人面前褒钗抑黛,夸宝钗有涵养,心地宽大,说黛玉爱耍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等等。还有意无意地挑拨钗黛关系。史湘云最后来贾府又和林黛玉在一起了,因为薛宝钗不理她了,她又在黛玉面前发泄对宝钗食言的不满:“可恨宝姐姐说冷道热,明明说八月十五和姐妹们一起赏月,到时却不辞而别,一家人团圆去了。”黛玉不仅不计较湘云的反复,还劝说湘云,“事若求全何所乐”,“人皆有不如意之事,不独你我客居之人,连老太太老爷太太探丫头也都有不如意之事”。两人一起在凹晶馆联句,虽然冷凄,却也一唱一和,配合默契。林黛玉待人宽厚,薛宝钗待人功利心太重。
薛宝琴来贾府后,贾母异乎寻常地喜欢,逼着王夫人认做干女儿,跟自己一起住,自己要养活她。史湘云以己之心度人之腹,说可能引起林黛玉“多心”而事实上林黛玉倒没有什么,作为薛宝琴的姐姐薛宝钗却对宝琴说:“我不知道我哪里不如你,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未受到老祖宗如此宠爱。”嫉妒之情溢于言表。薛宝钗嫉妒之心甚于林黛玉,而且这种嫉妒之情按捺不住地表现出来,对宝黛关系的嫉妒也是如此,只不过对不同人表现的方式不同罢了,对依附于她家生活的薛宝琴嫉妒之情表现得露骨,对林黛玉的嫉妒表现得较为隐蔽,比如宝玉因魇魔法而致病恢复后,林黛玉念了一声佛,她讽刺说佛祖管起人间的婚姻来了;在王夫人面前让宝玉快到贾母那里去,林妹妹在等你。林黛玉对宝钗宝玉关系也不无嫉妒之心,但她只是在宝玉面前表露;宝钗管家之后,她不但不嫉妒,还投向薛氏母女怀抱,背后说宝钗是好人,她自己错怪人家“心里藏奸”,默认了钗正黛次的安排。凹晶馆联句,黛玉在湘云发泄对宝钗不满时还劝解史湘云。而宝钗则在看到王夫人底牌后“卧榻之侧不容他人酣睡”,不容于林黛玉。
姐妹们结社吟诗,李纨利用自己诗社社长的权力以“温柔敦厚”为标准强评薛宝钗为首,宝钗无一字谦词;菊花吟评林黛玉为魁,黛玉还自谦自己的诗“失于纤巧”,称赞未拿上名次的史湘云诗中不乏佳句。宝钗也夸奖过林黛玉讥讽刘姥姥为“母蝗虫”是“春秋笔法”,夸奖过贾母比凤姐“巧”,但那种夸奖没有实质内容,没有诚意,别有番用心。同样是夸奖别人,黛钗截然不同。
《红楼梦》描写人物的角度是不断转换的,而不同角度的描写所表现的作者对人物的褒贬感情也是很不相同的。第五回的林黛玉和薛宝钗以及林薛两类不同女性在作者的笔下都是命运不能自主任人选择的可怜人,作者正是从这个角度同情她们,“无所爱憎”,“无所褒贬”,“一视同仁”,“悲金悼玉”。在以后各回的描写中,角度不尽相同,对她们各自处世的态度也就不是“无所爱憎,无所褒贬”,“一视同仁”了,而是有褒有贬,有爱有憎,并非一视同仁。这就需要我们阅读时细心体味。(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