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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新叶

2007-05-14 来源:光明日报 作者:刘兆林 我有话说

插图:郭红松

刘兆林  1949年生,黑龙江巴彦县人。著有《啊,索伦河谷的枪声》(获全国优秀中篇小说奖)、《黄豆生北国》、《雪国热闹镇》(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不悔

录》等小说。现任辽宁省作家协会党组书记、主席,中国作协主席团委员。

早起做饭的时候,发现夜里下大雪了,还在稀稀拉拉下着,这让我平常的心境陡添了一份欣喜。每一回看新雪,都如读一首新诗。我开窗向楼下望了望,决定不自己做饭了,雪中散步去吧,把可爱的小黄狗也带上,它还没在雪里撒过欢呢。可是雪挺深,没见过雪的小狗会冻感冒的,我只好又改变主意把它关家了。这狗一再欢闹着要跟我出来,我狠狠心还是扔下它独自下了楼。狗这东西太通人性,每次违了它的意愿,心里便会生出让儿子失望一次那样的歉疚。

趟雪转到大院深处一栋小平房前,我忽然见了一幅出门见喜年贴似的,双眼不由倏地一亮:小屋窗前一棵早就掉光叶子的秃树枝头,挂满雪的同时,竟然生出两片大大的绿叶子。那绿叶火焰似的,把小平房顶和树下的雪映出一派耀眼的温暖来。这是谁如此有闲情逸致,夜里起来作诗啊!模模糊糊记得,这儿几栋平房都是普通工人住户,不像有诗心的人。我没细想,反正禁不住心生一丝暖意,兴奋着张大了嘴,深深吸了几口被雪滤得一尘不染的凉气,放脚在绵软的雪地向街上跑去。

路上行人比平时少多了,尤其每天起早遛狗的人们没出来多少,见到的几个,都是遛大狗的,那些大狗比人还抗冻。偶尔也看到一条小狗跟主人在雪地跑,那是穿了特制狗衣的。我便也想着,等妻子出远门回来,也让她给小狗做件衣服,好领它出来撒撒雪欢。

跑出汗了,运动量也够了,我便走进家对面一个小馆吃早饭。小饭馆只有几张小桌,和一老一少两个吃饭的。我刚在靠门边一张小桌坐定,听厨间女老板朝外喊:“干儿子过来!”我看了那个可能被叫成干儿子的小男孩一眼,可那男孩像聋子似的没动,也没应声。女老板又喊:“快过来,过来干儿子,给你好吃的!”男孩仍没动,却见一张桌后面钻出一条小黄狗来。这不是我家的小黄狗旺旺吗?毛色、腰身、脑袋、眼睛、耳朵、尾巴甚至大小,都跟我家旺旺一模一样。我也带它到这家小馆吃过饭,它吃饱以后总是极不安分地东跑西跑,我只好把它拴到桌腿上,自己才能吃成。方才是我忘了锁门使它跑出来了?我不禁脱口叫了两声旺旺,可它丝毫都没理我,却直奔女老板去了。女老板扔地上几根骨头,那狗便扑上去,唯恐谁抢走似的啃起来,看样子是饿极了。女老板又说;“好干儿子壮壮啊,你妈咋没领你来呢?你妈不要你啦?不要你你就在干妈这儿呆着吧,干妈给你当亲妈!行不行啊壮壮?”并不是我家旺旺的这个壮壮,急忙中晃动了几下尾巴,饿狼样啃起骨头。

在家关起门来,我和妻子也是一口一个儿子的叫我们的旺旺,常上我家的几个朋友也都像女老板那样亲切地叫旺旺干儿子的。我怜悯地看着和我家旺旺像极了的壮壮想,这肯定是哪家不精心养护的半流浪狗,主人不怎么喂它,小饭馆就成了它时常光顾的天堂了。

当我要的包子和菜端上桌时,这壮壮已啃光了那几根骨头,它便又站到我的桌前,两眼直勾勾盯住我盘里的包子。我小时候受过苦,所以最受不了要饭的人包括流浪狗那种乞讨的眼神儿,何况这壮壮酷似我家旺旺呢!我马上从盘中拿了一个包子扔给这壮壮,它热烈地朝我摇了一阵尾巴。尾巴是狗的情感旗帜,高兴和着急时都会摇得很热烈。这壮壮热烈地摇过致谢的旗,伏在地上很快将包子吃完,乌黑的眼珠还要射进我盘子似的鼓突着。我忙又从菜里夹出几片肉扔到它嘴边,它看了看却没吃。我以为它是差不多吃饱了,开始挑食了,便不再给它什么。我用塑料袋子给我家旺旺装了两个包子,然后掏出钱夹,抽了一张钱。因手上沾了些油,不便把钱夹装回衣兜,我便顺手把钱夹也放进装包子的塑料袋里。我把塑料袋放凳子上,向女老板去交钱。当我交了钱回身拿包子袋时,见那个壮壮正蹲椅子上往塑料袋里叼它没吃的那几块肉,装完又拱了几下将那袋子叼在嘴里,一跃跳下地,然后掉头跑出门去。

当我回过神来时忽然慌了,不是慌我钱夹里不多几个钱,是身份证也在钱夹里呢!我三天两头要出差的,没了身份证麻烦可就大了。这个没良心的壮壮,我好心给你包子和肉,你却连我装有身份证的钱夹也叼跑了。这个小狗东西,你必须把我的身份证留下来!我就又气又好玩地追出去。

可那灵巧的小黄狗壮壮,在白雪里一窜一窜的,拖着条拉直了的尾巴,像火黄的狐狸,累得我怎么也追不上它。三踅两拐的,我竟被它引到生出两片绿叶的平房前了。那平房的门开着一条缝,门外是一趟狗的小脚印。这个壮壮顺着那趟脚印只拱了两下,没等我追到跟前,它已钻进门里去了。我听了听,屋里却什么动静也没有。

我犹豫了一下想,壮壮就是这家的呢,还是叫我撵急了临时躲进去的?这家门开着一条缝,却没有人出入的脚印,而壮壮钻进门以前,就有一行狗脚印了,说明壮壮应该是这家养的。可上班时间都到了,狗的主人怎么还没起来做饭?我着急上班,而且家里的旺旺还没吃饭呢,便贴门缝处往里喊:屋里有人吗?

一连喊了三四声,屋里也没回音。我只好又敲了一阵门,然后不请自进了。外屋是灶间,冷冷清清的。灶间和里间相通的门半开着,我往里屋刚一探头,壮壮立刻叫起来,是看家护门那种极认真而严厉的叫。养狗的都知道怎样和狗套近乎,我急忙用小饭馆女老板那样亲切的口吻连声叫道:干儿子壮壮听话,干儿子壮壮不咬人!我边叫边上前抱它,它一会儿就不叫了。我摩挲着壮壮的头冲床上躺着的女人说,你家壮壮叼吃的,把我身份证给带来了,我是来取身份证的!

那女人盖在身上的被子微微起伏着,却头没动,眼也没睁,也没有任何其它反应。

这时壮壮叼起床下那个装包子的塑料袋,一纵跳上床去,把包子放到女主人枕边,然后又拱开被子去拽主人的手。我明白,它一定是想叫主人起来吃它弄回的早饭。

主人怎么了?我四下撒目,发现墙角小桌上有张绿纸,还有一把剪子和一堆剪好的绿叶。我忽然明白,树上那两片绿叶肯定是她夜里拴上去的!她为啥要往树上拴叶子啊?而且要夜里拴?又为啥只拴了两片呢?是突然发病了,或忽然起风了,还是下雪滑摔了?我再一撒目,又发现,女主人枕头里侧,放着一封打开的信。壮壮焦急地边拽主人的衣袖边哼哼嘤嘤地冲主人叫几声,再冲我叫几声。为了弄清真相,我拿起信迅速看了一遍。是女主人在南方打工的儿子写的,信上说:“――妈,告诉您一个您最关心的喜讯,我订婚了,对象是南方人,很贤惠。我们商量好了,下月1号坐火车到家,让你看看。你一个人,虽然养了条狗,但我俩都能想象出你的孤单和艰难。我们已在南方买了一处旧房子,虽然面积和咱家平房差不多,但这是楼房,而且房前屋后都是树,冬天满树的叶子还都是绿的,不像咱家院里,就那么一棵小干巴树,冬天一片叶儿都见不着――”

信上说的下月1号,就是今天!今天她儿子就要领未婚妻来家看她了?

我一时忘了身份证和上班的事,一边往居委会主任家跑,一边想到自己在南方工作的儿子。妻子这次出远门,正是到南方看未婚儿媳妇去的。我没退休,不能陪她去,不知她看到了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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