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望二十世纪的学术星空,人们会很容易发现王国维这颗集哲学、经学、史学、戏曲学、甲骨学、敦煌学等研究于一身的学术巨星。作为从旧王朝中走出的“新民”,王国维在经历了辛亥革命的烽火洗礼以后却戏剧性地成了新民
其实,饱受传统文化熏陶的王国维,虽然也感受到新时代西风东渐的影响,但传统的君臣纲纪思想一直左右着他的一生。据蒋息岑先生回忆,1904年左右在苏州江苏师范学堂任教的王国维,“讲授修身、伦理,出入于封建名教纲常之领域”(钱剑平《一代学人王国维》第76页,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1912年流亡到日本的王国维有《送日本狩野博士游欧洲》诗,其中有“庙堂已见纲纪弛,城阙还看士风变”、“汉土由来贵忠节,而今文谢安在哉”之句,他对纲纪、忠节的呼唤和对现实状况的不满历历可见。1923年,张勋病卒,王国维替溥仪起草碑文。他从忠武、节义的角度感慨地指出:“此运之移既莫之至而至,忠义之至乃无所为而为,虽质文有殊尚之时,而名节无或刊之日。”(雪林《王国维及其<谕张勋碑文>》,《文教资料》1999年3期)成书于1924年的《论政学疏》是王氏少有的一篇政论文章,其主题是从中西学术的发展和相互影响的角度阐明自己的见解,意在扬中抑西,“原西学之所以风靡一世者,以其国家之富强也。然自欧战以后,欧洲诸强国情见势绌,道德堕落……而中国此十年中,纪纲扫地,争夺频仍,财政穷蹙,国几不国者,其源亦半出于此……盖与民休息之术,莫尚于黄、老;而长治久安之道,莫备于周、孔。”(转见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第280―281页,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4年)
虽说敦守君臣纲纪不是遗民的专利,但是借它来表情抒怀、寄托理想则是遗民常用的手段。王国维对中国古代的君臣纲纪等思想,不仅流露出向往与坚守之情,而且有以它振衰救弊的决心。作为“文化遗民”,王国维看中的正是“道”、“节义”、“纲纪”等文化观念体现出的精神价值、社会责任和道义担当。
在君臣纲纪思想的浸淫下,加之长期与罗振玉、沈曾植谈道论学以及与遗老们的密切交往,使王国维对传统道德文化有了更深一层的体悟和理解。环顾当时国际、国内的情形,第一次世界大战刚刚结束,俄国的社会主义运动如火如荼,北洋军阀的混战荼毒苍生,南(广州军政府)北(北洋军阀政府)军事对峙与政治议和波折不断。面对这种世界性的社会鼎革与时代动荡,王国维忧心忡忡,在给罗振玉的信中说:“时局如此,乃西人数百年讲求富强之结果,恐我辈之言将验。若世界人民将来尚有孑遗,则非采用东方之道德及政治不可也。”(《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447页)其对以中国文化为主体的东方文化道德的体认,一方面受到当时世界范围内的文化守成主义思潮的影响,一方面则是建立在对中国道德优越性、文化自主性认识的基础上。从此层面看,王国维无疑是中国早期文化保守主义者中的一员。
中国古代的文化精神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即经世致用,从孔子、孟子到顾炎武、黄宗羲以至近代一直沿袭不断,这种精神深入到学术领域,形成了对治学目的的认识。王国维是这一传统的认同者,也是这一传统的践履者,可以说,借学术探寻真理,借学术赓续思想,是王国维一生不渝的追求,也是王国维“文化遗民”身份的标志性特征。
《殷周制度论》是王国维1917年撰写成的一篇探索中国古代制度文化的学术大作,曾被新旧史学家奉为“圭臬”,文章指出,表面上看,殷、周的变革,不过一姓一家之兴亡与都邑之转移,与后世帝王的取、守天下无异,但从本质看,实为旧制度废而新制度兴、旧文化废而新文化兴,立制的本意出于万世治安之大计。他将周代的政治兴亡与道德联系在一起,探讨制度文化立制的本意在于寻找“万世治安之大计”,正如他给罗振玉的信中所言:“此文于考据之中,寓经世之意,可几亭林先生。”(《罗振玉王国维往来书信》第290页)
无论早期的西学与哲学研究,中期的文学、戏曲探索,还是晚期的史地、甲骨、敦煌学研究,王国维都试图从学术问题入手借以揭示出人生的目的与意义,将无意识的学习与有意识的学术追求结合起来,将传统的学术研究与科学的考据方法结合起来。“学无新旧”、“二重证据法”、“中西化合”等方法对构建中国现代的学术思想乃至推动民族文化的发展,起到举足轻重的作用,“以学术为性命,而又以性命殉了学术”(陈鸿祥《王国维传》第640页,人民出版社2004年),堪称精当之论。
受这些思想的影响,王国维毕生笃志于追求学术独立。1905年左右的王国维就曾敏锐地觉察到,自严复的《天演论》出,西洋学术逐渐进入中国,但是康、谭等人并未从形而上的层面上真正理解西方学术的价值,而只是将学术作为政治的一种手段。对此,王国维提出,“故欲学术之发达,必视学术为目的,而不视为手段而后可。”(王国维《论近年之学术界》,载《王国维学术经典》第98页,江西人民出版社1997年)至于“个人的学术独立”,王国维更是力行不辍。辛亥后,尽管王氏与溥仪小朝廷有着较为密切的联系,但他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仍是用在学术研究上,并没有因这一身份羁绊了自己的研究兴致,而他聘、辞北京大学教职一事也颇值得体味。从1917年起的六年中,他四却马衡、一却张嘉甫,终于答应成为北京大学的通讯导师,却又于两年后的1924年挂冠而去。个中原因,在给好友蒋汝藻的信中表露无遗:“弟以绝无党派之人,与此事则可不愿有所濡染,故一切置诸不问……观北大与研究系均有包揽之意,亦互相恶,弟不欲与任何方面有所接近。”(《王国维全集・书信》第394页)显然,王国维是徜徉于学术独立而有意识地疏远政治。
梁漱溟曾将别人挽其父梁济的联语“忠于清,所以忠于世;惜吾道,不敢惜吾身”移用到王国维身上,陈寅恪亦用“一死从容殉大伦,千秋怅望悲遗志”来概括王国维之死,从表面上看,这是作为文化保守主义者(或具有此倾向)的梁、陈对王国维有惺惺相惜的情结,但从深层次看,则是他们透过王国维个人悲剧命运的表象,看到近代社会变迁导致文化价值丧失后产生的深层精神之怆痛。而集人文追求和道德崇信为一体的王国维及其同道者既承载着纲纪、道德、传统学术及社会责任之精魂,又开启了近代二重证据法、中西文化化合、独立精神与自由思想学术之新境界,这大概就是探寻“文化遗民”王国维的真谛所在!(作者单位:武汉大学历史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