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曹乃谦著长江文艺出版社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一个杂志上找到了曹乃谦的几篇很短的短篇小说,题名为《温家窑风景》。我一看就发
二○○四年八月初,我有机会跟李锐和陈文芬到吕梁山去,在李锐“文革”时期插队的山村邸家河住了难忘的几天。回到太原以后,我们跟曹乃谦见面,大家在一起高高兴兴地吃一顿饭。乃谦那时把《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交给我,一共三十篇。我已经把那三十篇翻成瑞文,希望很快就能出版。
翻译过程中,我每天和曹乃谦通信。请他解释一些我不懂的方言词语等等。他每每解释得非常清楚,对我的帮助很大。我“简直简”不能理解为什么大陆的文学评论家没有足够地注意到曹乃谦的作品。这个句子里有山西北部方言的一个词语:“简直简”。这种加强语气的词语常常出现在曹乃谦的语言里。他小说里的主人翁不会说“每天”,一定说“日每日”。像李锐一样,曹乃谦很会模仿生活在贫穷山村里农民的语言。其原因是很好懂的:两个作家在“文革”时期都插队在山西的山村里。李锐在吕梁山的邸家河,曹乃谦在山西北部的一个更穷的山村。
有的读者也许会认为曹乃谦的语言太粗,脏话太多。其实,他是一个单纯立身在农村里的作家,他的耳朵很灵便,他会把农民的语言搬进他的小说里。我自己认为他的文学艺术成就非常高。我最大的希望是曹乃谦的小说出版之后,大陆的出版界会发现他是当代最优秀的中文作家之一。
曹乃谦的《到黑夜想你没办法》到底是一部短篇小说集还是一部长篇小说?这个问题据我看无关紧要。曹乃谦的著作跟李锐题名为《厚土》的短篇小说集差别相当大。曹乃谦书中所描写的事件和情节相互关联得很紧,故事里头的人物和场景又相互交叉得很紧。我自己觉得曹乃谦的著作在文体上比较像李锐的长篇小说《万里无云》。
李锐在他的短篇小说集《厚土》和他的长篇小说《无风之树》与《万里无云》里所描写的农村生活方式,主要靠他在邸家河生活那几年的记忆。山西省的地图上根本找不着曹乃谦的温家窑,温家窑只存在于作家的想象里。可是那贫穷的山村的环境、生活方式、经济条件和人物都是真的。
曹乃谦在他的一封信里说:“温家窑里所有的人和所有的事都是有原型的,都是真实地存在过的。当然了,这些真实存在着的原型以及他们的事,不一定都是发生在这个我给知青带队的北温窑村里……反正,都是我们山西省雁北地区农村的人和事。我把他们集中在了‘温家窑’。”
曹乃谦曾说:“中国作协主办的内部刊物《作家通讯》编辑室有一次来信问我说:‘你的创作最关心的问题是什么?’我的答复是:‘食欲和性欲这两项人类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对于晋北地区的某一部分农民来说,曾经是一种何样的状态。我想告诉现今的人们和将来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们,你们的有些同胞你们的有些祖先曾经是这样活着的。”这就是曹乃谦的使命。
已故的作家汪曾祺是曹乃谦的老朋友。汪曾祺说:“曹乃谦曾问我说:我写东西常常自己激动得不行,这样好不好?我说:要激动。但是,想的时候激动,写的时候要很冷静。曹乃谦做到了这一点。他的小说看来不动声色,只是当一些平平常常事情叙述一回,但是他是经过痛苦的思索的。他的小说贯串了一个痛苦的思想:无可奈何。对这样的生活真是‘没办法’。曹乃谦说:问题是他们觉得这样的生活很好,他们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是可悲的。”曹乃谦冷静状态之下藏着对那山村居民的真正的爱,对他们的艰苦命运的强烈的憎恨。
曹乃谦是一个minimalist writer(我不知道这个英文词该怎样译成中文:极微形式的作家?),他的著作中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他会用不超过五百个字,把一个人的命运或者一个家庭的灾难都写出来。我觉得他的写作方式类似音乐的演奏。一个拉二胡的人要是把一个音符拉走了,整个调子就完蛋了。其实,曹乃谦也是音乐家,他小的时候学会吹口琴,后来也学会横笛、二胡、竖箫、三弦、管笙、唢呐和扬琴。乃谦的音乐之才也表现在他著作中的对话,他会非常巧妙地利用对话之间的沉默。
乃谦也很喜欢唱民歌,而且唱得非常好。二○○四年九月初,李锐、蒋韵、文芬和我在太原跟乃谦吃晚饭的时候,李锐和乃谦两个都给我们唱“要饭调”。我记得乃谦唱的有这么两句:
“你在圪梁上我在沟,亲不上嘴嘴招招手。”
“红瓤西瓜撒白糖,不如妹妹的唾沫香。”
这些“要饭调”的那种天真、朴素的美感让我想到我很欣赏的南北朝的《子夜歌》。
沈从文是五四运动以来我最钦佩的作家。我没有跟乃谦谈过沈从文的作品。他既然很欣赏汪曾祺的小说,我相信他也会欣赏沈老的著作。在我的散文集《另一种乡愁》里,我把沈从文说成是“乡巴佬、作家与学者”。而乃谦是一个真正的乡巴佬,我知道乃谦会同意我的这个看法。
他在本书台湾版的《自序》里说:“我之所以关心这些饥渴的农民,是因为我出生在农民的家庭。可以说我是半个农民。最起码我身上流有农民的血液,脑子里存在着农民的种种意识,行为中有许多农民的习惯。比如说,我不喜欢吃单炒菜,就喜欢大烩菜。我不好坐在写字台前写字,就喜欢盘腿儿坐在床上趴在盖窝垛写。再比如,尽管我住在楼房的中层,可每当室外下大雨,我总要不时抬头看看房顶是否漏水,看看大雨里是否夹杂能把庄稼打坏的冷蛋。每次当我睡觉铺床时,我总是轻手轻脚,怕床头柜上的台灯让被子扇起的风给吹灭。还有别的,还有别的。总之,我是个穿着警服的农民。”
(作者为汉学家、瑞典学院院士、诺贝尔文学奖评审委员。本文为《到黑夜想你没办法―――温家窑风景》一书的序,本报作了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