凸凹 本名史长义,出版长篇小说八部,散文集九部,共计500万字。曾获老舍文学奖提名,汪曾祺文学奖金奖,第四届全国青年文学奖等。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北京作协签约作家。
贾小千蹲在地上生炉子。
他觉得自己的肚子真是碍事,蹲下去之后,成堆的脂肪往上拱,挤得胸腔狭窄
所谓好日子,在他的观念里,就是每日都能吃上五花肉。
小的时候,家里穷,一年下来,只有在年三十晚上才能吃上一顿炖肉。肉锅刚离开火,他、大哥和老弟弟就围上来,看着锅里继续的沸腾,不停地咽唾液。“不要贪嘴,等你们的爸回来。”妈撂下一句话,踅出门去,去?望他们的爸了。
肉香把胃都勾引得疼痛起来,却怎么也不见爸回来,竟隐隐地恨起来――既恨爸,又恨肉。
胃疼得有些难以忍受,小哥仨互相瞧了一眼,竟不约而同地把手伸进肉锅里。每人抓起一把,狠狠地塞进嘴里。妈正巧踅回来,大叫一声,就把巴掌狠狠地打过来。贾小千站在外侧,他的后背首先承接了这重重的一击。
所以,生活一好起来,他便天天吃肉。“要对得起那一巴掌。”他忘不了那样的穷日子。
或许是劈柴有些湿,明明是着起来了,可一直起腰来,火就灭了。着着灭灭,炉子没生成,却弄了满屋子的烟。他被呛得咳起来。很想放弃,但又怕被媳妇骂无能。媳妇在东配房里正在收拾碗炊,像宣告她勤劳一样,弄得声音很响,虽隔着两重门,也听得很真切。便对自己说,再试一次吧。这一次,他在炉条上放了两大把麦秸,再把劈柴轻轻地架上去。临点火的时候,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把火柴扔在地上,出去了。回来的时候,竟拎来半瓶酒。略作沉吟,便把酒全淋在劈柴上了。他得意地一笑,划着了火柴。轰地一声之后,烧得噼噼啪啪一阵山响,有不可遏制的势头。“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生个炉子吗。”
但是,一阵旺烧之后,火渐渐地又熄了,刚形成的一点炭星,也从炉条的间隙滑落到炉盘之上。上边的劈柴不见火焰,只吱吱地冒着青烟。
贾小千恼羞成怒,抄起劈木柴的斧子,对着炉子大叫:“我砸了你信不信!”
“我信!”从屋角里传来一个声音。
贾小千吓了一跳,他才想起,屋里的床上,还躺着一个人――是他的哥哥贾小万,本乡的乡长。
贾小千原来分了五亩地,但水电、种子、化肥,包括农机作业,费用都高,辛辛苦苦一年,也弄不了几个现钱。所以,家底还是清浅得很。虽然集贸市场上的肉价一直不高,他还是没有想吃肉就吃肉的条件。贾小万让他把地转让了,安排他在乡修配厂当工人,媳妇也进了服装厂,两个人每月的进项,加起来足足有两千元。他可以随便吃肉了。
所以,贾小千的好日子,是他的哥哥贾小万给的。
贾小千心中有数,但嘴上从来不说感谢的话,他觉得一母同胞,再说那样的话,可耻得很。爸去世以后,他把妈接了过来,对那哥俩说:“你们住的都是楼房,出入不方便,咱妈也住不惯,就让妈跟我过吧。”如此,贾小千欠账的心妥贴多了――他觉得贾小万帮衬他,其实是在孝敬老家儿。
因为有妈在,所以每逢双休日和节假日,贾小万都要带着全家过来,而且轿车的后备厢里总是装来许多东西,包括整箱的酒,整扇的猪肉。起初他还感到过意不去,对哥哥说,你兄弟这儿什么也不缺,就别总惦记着了。贾小万嘴上说好吧好吧,但依旧是该带什么还带什么。贾小千心里很不舒服,觉得在哥俩之间,多了些亲情之外的东西。
贾小千的媳妇兰英好像没心没肺,每到贾小万来,她都要第一个冲出门去,堆着满脸的笑帮着卸东西。哥哥一家人落了座,她忙着沏茶倒水,然后转身就下厨房。起初大嫂还张罗着跟她一起置备饭菜,兰英慌忙拦下,“使不得,使不得,大哥大嫂为我们操那么大的心,还不该吃两顿现成饭。”到了后来,这一切成了理所当然的事,大嫂连表示一下的姿态都没有了,大哥喝茶抽烟,她悠闲地磕瓜子。
“兰英,你的清炒虾仁是不是没勾芡?”大嫂的筷子停在半空中,笑着问。
兰英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就知道炒西兰花得勾芡,不成想炒虾仁也要的,瞧我这人。”
贾小千感到没面子,瞪了兰英一眼,“去回回锅。”
虾仁重新上到桌面之后,大嫂谨慎地夹起一只送入口内,很有意味地笑了笑,对兰英说:“你看,味道就是正点。”
兰英迅速地予以回应,夹起的那只虾仁还没有完全送入口中,就呜哝着说道:“嗯,没错。”
嫂子又对贾小千说:“小千,你尝尝。”
贾小千却夹起一大块五花肉,“嘿嘿,嫂子,我吃不惯那个,只稀罕这个。”
嫂子被他的憨态逗乐了,贾小万的脸上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郁。
用餐完毕,兰英首先站起身来说:“你们都别动,我来收拾碗筷。”嫂子说:“那就辛苦你了。”
兰英说:“瞧您说的,咱干不了别的,还不干点这个。”
贾小千看到,嫂子把脸盆里本来很清凌的水倒掉,从水龙头那里又接了半盆新的,有模有样地净完手,打开随身带着的一个坤包,拿出一支细圆的什么膏,挤在手上,反复搓弄一番,两只手变得很白嫩。
他下意识地来到兰英身边。兰英以为他要帮自己洗碗,便说:“你也歇去吧,这里不用你。”贾小千看了一眼她红肿粗糙的一双手,没好气地说:“别自作多情了。”
下一次来的时候,细心的嫂子竟给兰英带来一本菜谱,弄得贾小千心里久久不能平静。再开支的时候,他带着一股义愤,给兰英买了一盒名牌化妆品。当兰英得知就这么小小的一盒化妆品,差几块就上千了,她哭笑不得,跟他闹了一场。贾小千被激怒了,把化妆品狠狠地掼在地上。好在那化妆品是牙膏体的包装,虽然被摔得变了形,里边的制剂却没有泄漏而出。兰英每天早晚都要像完成任务似地在手脸上涂抹一番。看到贾小千讥讽的表情,兰英说:“别以为我是在领你的情,我是心疼那钱。”
送过一句“我信”之后,贾小万翻身下了床。他看着冒烟的炉子对贾小千说:“你可真行,你明明知道我多喝了几杯,得眯上一觉,你却用炉烟熏我。”
贾小千嘿嘿一笑:“哥,真的对不起,我也是为了你好,怕冻着你。”
贾小万不耐烦地摆摆手,咳嗽着蹲下身去,一眼就看出了炉子生不起来的症结。“你会不会生炉子?”由于没睡好觉,心中懊恼,语调失控。
“嘻嘻,我都挺大个人了,哪能连个炉子都不会生?”
“会生个屁!”
随着大哥的一声屁,做弟弟的哆嗦了一下,身子立刻就矮了下去,眼里一团迷惘。
“你生的是蜂窝煤炉子,而不是传统的地炉子,炉条上得先搁一块烧焦了的蜂窝煤,不然刚生成了的炭火就全漏下去了――你到底有没有脑子?”
贾小千的心被扎了一下,本能地瞟了哥哥一眼。
“怎么,还不服气?”贾小万的脸色很不好看。
贾小千赶紧堆出一脸的谄笑,“哪儿敢呢。”
贾小万的脸色还是不好看,继续说道:“你不从自身找原因,反而怨炉子,让我说你什么好?”
这等于是在说,我看了,你除了有一个坏脾气,什么正经事也干不了。
当啷一声,贾小千手中的斧子掉在了地上。
这哪里是哥哥对弟弟说话,像是上司在训斥一个下属。
贾小千不能承受,但又不好发作,一声不吭地走出门去。
到了大门口,他倚在水泥门柱上发愣。他妈的,好日子是你给的,但是,好歹咱们是亲兄弟,跟你的下属是不同的。眼泪不禁扑簌簌地落下来。眼泪落尽之后,他觉得眼睑有些冷飕飕的,便用沾满烟尘的手狠狠地揉了两下。一张干净的脸,立刻就花了。正这时,兰英走出门来,她要去倒垃圾。见状,不禁撇一撇嘴,“你可真成,一干活就挂相。”
兰英的背影也很不好看,臃肿得失了女人的身形――也是他妈的吃肉吃的。贾小千愈加郁闷,他想,无论如何得发泄一下。在寻找目标的时候,在门柱上竟发现了一只饱满的蜥蜴。以为是死的,因为蜥蜴是夏虫,是不会活在寒冷的冬季的。但定睛一看,蜥蜴的尾巴还一翘一翘的,做着生命的证明。还是不敢肯定,便大声地咳了一声。受了惊动,那只蜥蜴向前移动了一段,声波消落,它又懒懒地止在那里。这他妈的东西,生不逢时,也胆大得不怕人!贾小千很是不平,恶狠狠地摁过去两个指头,想把它一下子捻死。打击就要落在身上的时候,蜥蜴突然朝远处窜去,烟一样跑得没影了。他只捻断了它的一截尾巴。尾巴落在他的脚下,还蠕动不止。他似有所悟,心情居然平静了许多。他又堆着满脸的笑容回到了屋里。
这时,贾小万正忙着生火,见贾小千的样子,脸沉了下来。
贾小千说:“哥,这点小事,不用劳您大驾,还是我来吧。”他居然用了“您”字。
贾小千埋头生火,把贾小万晾在了一边。
贾小万躺也不是,坐也不是,觉得训斥完别人之后,总得做点什么才是。他巡视了一番之后,发现烟熏火燎之下,屋里的家具上落了一层尘土,便找来了一团抹布。贾小千察觉了他的意图,一把将抹布夺了下来,“哥,这可使不得,还是我来吧。”
贾小万觉得呆在屋里有些别扭,便走出去遛弯了。
贾小千一边生火,一边擦拭家具,脸上汪着属于自己的笑,对自己说:“我是屋子的主人,屋里的事儿哪能用旁人插手呢。”
炉里的劈柴均匀地燃烧着,屋里渐渐地有了温度;温度一上来,火焰烧得更起劲了。新放上去的一块生煤,已红了一半,他又续了一块,上窜的火苗暂时隐忍下来,他知道,用不了多久,本性向上的火焰就再也压不住了。
他搬过一把椅子,坐在炉边,像欣赏春花绽放一样,看着火苗往上爬。他眼仁里的火光一闪一闪的,竟忽闪出爸的影子。
那年围着肉锅等爸,等得连肉香都闻不到了,还不见人回。被巴掌打出的怨恨渐渐变成了牵挂。妈也不再?望,呆呆地坐在炕沿上,像失去了知觉。她没往好处想,因为她知道,爸去的地方是一般人不敢去的悬崖峭壁――在那种地方有一种值钱的东西――寒号鸟的粪便,一种名贵的中药:五灵脂。五灵脂卖到山外的供销社,可以换来现钱,可以买到口粮。这个年关,虽然锅里还有几块肥肉,但过了年就亏粮了。临出门的时候,妈劝爸,还是平平安安把年过了,再去也不迟哩。爸说,怎么不迟?亏粮的又不仅咱一家,都打这个主意,一起跑到山上去,能弄到几把五灵脂?得抢先下手。妈说,那咱也不去,大不了咱就去借粮。爸反问道,借?借,还不得还?
天都大黑了,门终于嗵地被撞开了,裹着一团寒气,爸跌了进来。肥涨的一只口袋,滚到肉锅旁。爸瘫仰在地上,脸上却冻着一团得意的笑。那个年关的肉啊,都香到骨头里去了!
贾小千咂咂嘴,一边回味着,一边往前挪了挪椅子。炉火烤得他浑身泛懒,但七窍却异常清明。“爸那个人啊!”他感到爸真是条汉子。
贾小万回来了,见贾小千很自得地坐着,揶揄地一笑,“着了?”
贾小千懒懒地抬抬眼皮,“着了。”
他突然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妥,赶紧站起身来搬过一把椅子,“哥,你坐。”
哥俩坐在炉边,半天没有一句话。你咳一声,我咳一声,都觉得有点不对劲。
还是贾小千沉不住气,说道:“哥,你以后再来,别弄那么多东西了,托你的福,我这儿真的什么也不缺。”
“别想那么多,又不是自己花钱买的。”
“这我知道。”“既然知道,用就是了。”
“不过,哥你也知道,咱这号人就怕糟蹋东西,比如你弄来的成扇的肉,怕搁坏了,就可劲地吃,到了最后,不是为了解馋,成了为吃而吃了。”贾小千拍了拍肚子,“你看,都吃了这么一个大肚囊子,干点活就喘。我现在琢磨着,你说这人,吃那么多肉干吗?”
“不送你,那我送谁?”“送谁都成,送谁谁不说你好?”“那倒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