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曾经有过没有受儒家思想污染的那样一种舒朗的东西。你看那种想象力,在天地之间神思。鲁迅认为这是个好东西。当日本军队侵略中国时,鲁迅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冒着被骂为汉奸的危险,强调向我们的敌人学习。《野草・过客》里那个过客,一味往前走,不停顿,不倒退,哪怕前
面是坟墓也要往前走。这个精神了不起。
主持人(光明日报记者王玮):很多学者提出,国学不是故纸堆,而是中国人的精神,一而贯之的,代表中国人精神实质的那些东西,使中国人成为中国人的东西。我想问,对于这个东西,鲁迅是一种什么态度?在鲁迅眼里,中国人精神特质本身有没有问题?
孙郁:你的问题提得很好。鲁迅在这个问题上,跟海德格尔思想非常接近。其哲学的一个基本命题为人是有限的,任何文化都是有限的。人的意义在于自己选择。我们旧有的文化是什么呢?你一生下来就被前定了,就是儒道这些东西,就规定了你中国人就应当这样那样。鲁迅认为这是扯淡。人的意义不是被祖先的文明前定下来的。人的意义在于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当你一生通过自己的选择(是自己,而不是别人)走向坟墓的时候,你回过头来看,一切是你自己的选择,这是你的本质。鲁迅认为人各有己,不可齐一。鲁迅有一句话,自他两利。人的文化是什么?首先要有自己。但不是我吃你,也不是你吃我。自他两利,我们是互利的。男女均权。他的思想非常有意思。人靠自己选择。怎么选择呢?鲁迅说在没有路的地方走路。当时北大很多教授,包括胡适等人愿意做人的导师。胡适说年轻人很迷惘,将来怎么办?要寻找导师,胡适就告诉你走美国道路,走实用主义的路,这是一种科学的选择。指出光明的道路,指出中国未来就是这样的。鲁迅认为这是可疑的。当你选择什么的时候,你很有可能成为你选择的对象的奴隶。选择了什么就会成为它的奴隶。所以鲁迅很警惕这些。他当教授的时候,就发现自我创作性没有了;当公务员的时候,要去参加许多不喜欢的工作,有时并不自由;当自由撰稿人的时候,和社会隔膜了。鲁迅不断地写杂文,和社会沟通,看报纸,了解社会。他怕自己成为一个自闭的人。那么怎么办?就反抗这个奴隶过程。反抗所选择的东西,就是我选择了什么,我就要反抗我选择那个东西。鲁迅的思想是一条河流,他不是把自己固定在一个什么地方。他有着一个川流不息的精神,现在我们读他的书,依然心神俱动,为什么呢?因为他是一个活动的东西,他让你在社会里变动,不断地选择。但是当时的国学家们,他们把中国人固定到一个模式里面去。你应该是这样那样,这个东西是好的,而不应当是那样。包括胡适把美国的文明都给恒定化了。鲁迅是不断怀疑恒定的存在的。他有时甚至对自己都不相信了。他是有矛盾的。他以这样矛盾的心理,和中国古老文明对话的时候,就发现我们从汉代以后的文化基本上是一个死人的思想,是僵硬的东西在统治古代中国。历代皇帝基本上没有好东西。你想想皇帝从汉高祖开始,就蔑视文化人。
主持人:我听您的话里头,鲁迅的内心也有矛盾。为什么呢?您刚才说人关键在于选择,而在选择的时候,就很容易地成为选择的奴隶。在您的话语里头,鲁迅是个伟大的爱国主义者。他所选择的、坚定不移走的这条路不光是批判、抛弃,也有守护、弘扬的东西。他守护、弘扬的是他认为有价值的、神圣的东西。那么这些东西是否属于国学,是不是我们中国文化的真精神?
孙郁:对呀!鲁迅是有矛盾的。他经常讲书生身上的那种冷气、那种毒气,内心是黑暗的。但是又不知道怎么走。他讲他连自己的路都不知道怎么走,怎么能去指导别人。
鲁迅曾给蔡元培写信,说日本的浮世绘是受到了中国汉画像的影响。鲁迅十分喜爱汉代艺术,很舒朗,很大气,很人性。那个艺术非常好,为什么?因为精神是自由的,你看我们的汉画像,当时河南南阳出的汉画像,鲁迅买了很多。后来台静农给他搜集。鲁迅说你看这个是我们真正的文化。日本学到了我们这个东西。鲁迅的意思是什么呢?我们曾经有过没有受儒家思想污染的那样一种舒朗的东西。你看那种想象力,在天地之间神思。鲁迅认为这是个好东西。但是我们后来这个东西没有了。所以鲁迅为什么不断地找汉画像汉砖。他又找六朝,他搜集大量的文物。他觉得那个东西可能是我们中华文化当中具有创造性的元素。觉得这些消失了,没有了。当然他也认为,那里面也有问题。不能把所有东西美化。而且中国文化最后成为治人的文化,完全是统治阶级的权术,让你变成一个傻瓜,没有思想。咱们讲像明末的傅山这样的人,像陈老莲,像徐渭这些人身上才有美丽的东西。鲁迅说这是民族的脊梁。虽然给皇帝做家奴,但是他们是民族的脊梁。在这个夹缝里面确实也表现了我们民族好的东西,也有好的传统在里面。就是民魂。但是这样的东西太少了。所以需要再造文明。所以我觉得“五四”新文化运动意义怎么估量都不过。说破坏了什么什么,我觉得破坏就破坏了。鲁迅说你保护那些国粹,那国粹能保护我们吗?谈到被现代化问题,可以举个例子。有人说鲁迅是汉奸,鲁迅说你抵制日货,首先你强大起来,你造出比日本的货更好,才叫抵制。当日本军队侵略中国时,鲁迅曾说过这样的话:我冒着被骂为汉奸的危险,强调向我们的敌人学习。为什么呢?我们不行啊!我们的社会那时整体愚昧无知,从官僚到民间你有什么现代化常识。你既不认真,也没有学识,也没有科学理念,整个社会也没有法律,什么都没有。你不向鬼子学习,向谁学习啊!所以那个时候鲁迅带着一种痛感,带着极其悲凉的心理,提出向我们的敌人学习的观点,以此来改造我们。他是最热爱中国人民的一个人。但是他说我们有问题,我们的文化出现了问题。在当时那个情况下,你讲国学可以拯救社会,就有一点说梦话。鲁迅有一篇文章《听说梦》,就是指一些人在说梦话,现在讲传统文明的,很容易被实用主义利用。但是鲁迅这种传统是不太会被流行所利用的。
讲到儒学,我就想起了马一浮。马一浮先生的儒学研究,我认为是真正的儒学研究。他甚至于认为章学诚的《文史通义》把思想的路弄歪了。《文史通义》说六经皆史也。这个观点现在很多学者都用。就因为说是六经皆史,就把儒学给实用化了。把它当历史来看,马一浮对儒学的解释,是很人性的。儒家有一些东西是很诗化,很人性,很暖意的东西。马一浮的解释更趋向于原来儒家的东西。
我想一个文化之所以长久存在,它一定有一些本质性的东西,能够固定下来的。那是因为它能够区别于其他的东西。“五四”前后的文化人,发现旧有的文化出了问题,有亡国灭种的危险,所以才提倡新文化。新文化就是要反掉落后的东西。我们现在讲国学里面这几位大师,都是通一点西学的。陈寅恪、胡适都是学贯中西的。你看王国维,王国维对出土文物有深入的研究。《观堂集林》博大精深,大部分考据少数民族的历史,鞑坦考、蒙古考,都做得好。他又是最早研究康德的人。他对康德的三批判书是了解的。他是在这样背景下,对中国文化进行研究,鲁迅说要讲国学,王国维才是真正的国学家。王国维的成功是因为有开放的眼光。陈寅恪的哥哥陈师曾和鲁迅关系很好,两个人一起在日本留学。后来一同在教育部工作。陈氏兄弟的视野很开阔,陈寅恪研究中国西域的历史。他也对各种文字进行研究,视野很开阔,是在开阔的文化的视野里进入中国传统文化研究的。包括章太炎,章太炎有时是从佛学里面研究文化现象,又参之以西方的学说,文章的分量就不同了。
顾农:一个民族,一个国家,未必有固定的传统。这是一条途径,一个过程。一个人的一生固然是一条途径,一个国家也是一条途径。唐朝对外开放很充分,首都长安外国人的比例比现在北京外国人所占的比例恐怕还要高。那时候长安是世界第一大都市。西域的文明,中亚的文明,欧洲的文明,都来了。鲁迅讲,汉唐之所以能够那样强盛,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那时候中国人非常大胆地吸收外来文化。鲁迅有一篇文章叫《看镜有感》就是讲这个道理。汉朝人用的镜子上刻的装饰纹样、唐朝皇帝陵墓前刻的那些石头动物,有些是中国本来没有的。汉朝人、唐朝人因为自己国力比较强大,所以他吸收外来文化的时候,气魄很大。他不怕这些东西。他不是觉得外来的东西要抓我们,反觉得可以拿来为我所用。这个也是中国传统,可惜后来中衰了。
讲到翻译,唐人翻译佛经就直译,看不懂也这么译。他们要把外来文化原汁原味地引进来,引进来以后再来消化。所以鲁迅也搞硬译。后来好多人批评鲁迅,批评他主要是在技术层面。其实鲁迅并不是只会硬译,他也能译得很流畅好懂,文字优美。他搞硬译是要原原本本地引进外来文化,在表达方式上也要引进外来的句式。这些东西有些将来可能不合用,那就淘汰掉,合用的就留下来。我们有很多词都是外来词,欧化的句子大家也习惯了。虚心地学外国,这个也是中国传统。
我们现在如果说把中国传统说成是一个固定的不变的东西,是几句教条,恐怕不合适。一旦固定下来,这东西就没有多少生命力了。鲁迅讲自己是进化链条中的一段。《野草・过客》里那个过客,一味往前走,不停顿,不倒退,哪怕前面是坟墓也要往前走。这个精神了不起。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中华民族本来就有这样一种开拓进取的精神。
鲁迅曾经谈起编家谱的事情,他说凡是始迁祖,到这个地方来,总是单身闯荡的。等到开始编家谱,这家族已经走向没落,至少已经守成了。鲁迅说这话就是让你有一种开拓精神。好比我们现在对待子女,总是希望他更有出息。所以中国文化传统有好东西,而且不断在进步之中,而在这一进化的过程里头,“五四”运动是一大关键。对于儒家老文化传统和“五四”新文化传统,或者干脆讲就是鲁迅传统,我认为后一个传统现在更是需要我们发扬光大的。